正文

玄奘与佛道名位

隋唐历史文化 作者:郭绍林 著


  摘要:唐初,儒释道三教并存。儒教不是宗教,而是政治伦理学说,用以经邦济世,协调社会关系,不管名义上排位几何,实际上被统治阶级奉为镇国至宝。为神话李唐政权,皇室奉道教祖老子李耳为自己的始祖,道教为血亲宗教。于是,三教顺序排定为道先、儒次、佛后,成为基本国策。玄奘从印度回国后,为争取佛教同道教的平等地位,从三个方面开展活动。其一,尊重朝廷,美化皇室,争取国家对佛教的理解、亲近和支持。其二,诱皇室入彀中,迫使其发表弘扬佛教的言论,部署发展佛教的活动,制造轰动效应。其三,直接提出调整佛道名位的要求。当时实际情况是,无论是民间百姓,还是中央和地方官吏,都十分崇信佛教;皇室要超度亡灵、追崇福业和树立功德,都不可能利用只讲个人长生不老和羽化登仙的道教来做这些事,只能利用具有业报轮回和普渡众生说法的佛教。玄奘虽然及身未能最终使皇室调整佛道名位,但由于所作努力与现实状况契合,故而为问题的解决铺平了道路。在他圆寂后,几代帝王分步骤矫正道先佛后的国策,使佛教取得了同道教平等的地位。

  一

  唐初儒释道三教并存,但地位并不平等。儒教并非宗教,而是政治伦理学说,用以经邦济世,协调社会关系,不管名义上排位几何,实际上被统治阶级奉为镇国至宝。贞观二年(628),唐太宗李世民论及三教,认为梁武帝父子"惟好释氏、老氏之教",反而国破家亡,"足为鉴戒";明确表示:"朕今所好者,惟在尧舜之道、周孔之教,以为如鸟有翼,如鱼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暂无耳。"(《贞观政要》卷6《慎所好》)对于佛教和道教这两种宗教势力,统治者基于世俗利益的考虑,研究过沙汰方案,并对佛教徒不断予以检校,但由于不具备取消宗教的社会条件,又需要加以利用,遂对它们排列名次。武德三年(620),唐高祖李渊去道教圣地楼观(在陕西省周至县)设醮祈福,道士岐平定(原名晖)对他说:道教祖老子李耳是皇室的圣祖,垂佑后裔,使之战无不胜。高祖为了神化李唐政权,十分乐意承认这种血缘传承关系,于是改称楼观为宗圣观。同年,晋州(治今山西省临汾市)樵夫吉善行奏称在浮山县羊角山见到一位着素衣骑白马的老叟,自称是皇室始祖太上老君。高祖于是改称浮山县为神山县,羊角山为龙角山,山上修兴唐观,内塑太上老君像。武德八年(625),高祖到国学释奠,宣布三教的名位是:道先、儒次、佛后。贞观十一年(637),太宗又下了一道《令道士在僧前诏》,愤慨"殊俗(外国)之典,郁为众妙之先;诸华之教,翻居一乘之后"。指出必须予以厘革:"自今已后,斋供行立,至于称谓,其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全唐文》卷6)道先佛后作为基本国策,经一再申明,处于难以动摇的地位。

  佛道二教之间,斗争经久不息,积怨甚深。道教确定为皇室的血亲宗教后,有恃无恐,主动出击,更使佛道之争火上浇油。武德四年(621),前道士、太史令傅奕上表高祖,请废除佛教,极言佛教的社会危害,并谩骂佛教为"秃丁邪戒"、"妖胡浪语"。(《广弘明集》卷11)佛教徒为了保住自己的生存空间,被迫反击。次年,释法琳上启太子李建成和秦王李世民,企图争取皇室的理解和支持,并撰写《对傅奕废佛僧事》(即《破邪论》)上呈朝廷。武德九年(626),李仲卿、刘进喜二道士分别写了《十异九迷论》、《显正论》攻击佛教,法琳又著《辩正论》予以还击。僧人慧乘、普应以及居士李师政等,密切配合法琳,对道士口诛笔伐。

  太宗贞观十一年道先佛后诏令颁布后,僧人法常等数百人赴朝堂陈述意见,请求取消成命,未被采纳,道士益发受到鼓舞。贞观十三年(639),道士秦世英向太宗告密,说法琳《辩正论》诬蔑皇室始祖,太宗向法琳问罪。法琳冒着大不敬的风险,说皇室出自代北鲜卑族,是阴山贵种,其姓氏达闍达译作唐言为李氏。而李耳属于陇西李氏,其父姓名为韩虔(与寒蹇谐音),字元卑(天字第一号卑贱货),是个独眼、跛足、无耳的乞丐,终生娶不起妻子,72岁时与邻里老婢私通,在李子树下生出李耳,始以李氏为姓。法琳说皇室"弃北代而认陇西",是拿黄金换同等重量的黄铜,绸缎换同等长度的粗布,蠢人干蠢事。太宗大怒,宣布处以死刑,七天后执行,看他念七天观音菩萨是否能刀杖不伤。届时法琳说:"七天以来,惟念陛下,未念观音"。陛下"子育群品(庶民百姓)",就是当今人间的观音。"陛下若顺忠顺正,琳则不损一毛;陛下若刑滥无辜,琳有伏尸之痛。"(《唐护法沙门法琳别传》卷下)太宗于是把他改判为流刑,他在赴四川流所途中病故。此后,佛道之争转入低潮。

  释玄奘于贞观三年(629,采陈垣说)西行求法,贞观十九年(645)正月才回到长安。在接近国门之际,他在于阗(今新疆和田)修表,托高昌(今新疆吐鲁番)人随商侣入朝,上呈太宗。传记说他"少停"于阗,是由于"前为渡河失经,到此更使人往屈支、疏勒访本,及为于阗王留连,未获即还"。(《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5)实际上是他在等待朝廷表态,因而所谓"少停",居然长达七八个月之久。太宗贞观年间佛教的处境,他孑身在国外,不甚了解;但高祖武德年间的情况,他置身其中,应该心中有数。何况当初他是冒犯国家"禁约百姓不许出蕃"(《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1)的法令私自出国的,一路上曾遭到官府的通缉和追截,回国之际难免心有余悸。因此,他在表文中一则对自己的"冒越宪章,私往天竺"表示惭惧;二则把西行求法这一佛事活动说成是国事活动,是"宣皇风之德泽,发殊俗之钦思"。太宗下敕,说对他归国"欢喜无量,可即速来与朕见"。(《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5)他心中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匆匆踏上返途。

  历史从此把玄奘推到了前沿,他不得不和皇室打交道,不得不接触敏感的佛道名位问题,并为改变佛教地位付出努力。

  二

  玄奘为改变佛教地位,不懈地开展活动。他在内心深处根本看不起道教,太宗命他将《老子》译为梵文,颁布印度,他勉强从事。当道士们上请宰相,要他把《老子》一书的序文也译出来时,他坚决辞绝,说:"其言鄙陋,将恐西闻异国,有愧乡邦,……恐彼以为笑林。"(《续高僧传》卷4《玄奘传》)然而综观他的全部活动,他没有把这一态度带进来,非分地奢望去压倒道教,而只是争取佛教同道教的平等地位,因而及身取得一些成效,并为身后佛教地位的改变开拓出道路。他所开展的活动可分为三个方面,这里分别加以论述。

  其一是尊重朝廷,美化皇室,争取国家对佛教的理解、亲近和支持。

  太宗诏令在洛阳宫接见玄奘。玄奘回长安半月,立即赴洛阳。太宗问他"山川阻远,方俗异心",如何战胜困难,西行求法?他完全归功于太宗,说:"奘闻乘疾风者造天池而非远,御龙舟者涉江波而不难。自陛下握乾符、清四海,德笼九域,仁被八区,淳风扇炎景之南,圣威镇葱山之外,所以戎夷君长每见云翔之鸟自东来者,犹疑发于上国,敛躬而敬之,况玄奘圆首方足,亲承育化者也。既赖天威,故得往还无难。"太宗夸他"词论典雅,风节贞峻",远远超过十六国时期被国君称为"神器"的释道安。(《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6)首次见面,玄奘亮相很成功,缩短了国家同佛教的距离。他一再表示"毕身行道,以报国恩","为国"翻译佛典,甚至要求国家派兵把守自己译经所在寺院,"以防诸过"。玄奘这样自觉地置身于国家的统辖、管束之下,以消除嫌疑,太宗非常放心,高兴地说:"师此意可谓保身之言也。"(《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6)

  此后,无论是上书还是谒见,玄奘一直沿着这条奉承讨好皇室的路子组织言辞,多是空洞浮泛的套话。但贞观二十二年(648)的一次面谀不同,具体而全面。他吹捧太宗是罕见的"上智之君",同中庸之君大相径庭,根本不需要借助于贤能宰臣的辅佐,"一人纪纲,万事自得其绪"。他列举例证加以发明,说:

  陛下经纬八紘之略,驱驾英豪之才,克定祸乱之功,崇阐雍熙之业,聪明文思之德,体元合极之姿,皆天之所授,无假于人,其义一也。敦本弃末,尚仁尚礼,移浇风于季俗,反淳政于上皇,赋遵薄制,刑用轻典,九州四海禀识怀生,俱沐恩波,咸遂安乐,此又圣心圣化,无假于人,其义二也。至道旁通,深仁远洽,东逾日域,西迈昆丘,南尽炎洲,北穷玄塞,雕蹄鼻饮之俗,卉服左衽之人,莫不候风瞻雨,稽颡屈膝,献珍贡宝,充委夷邸,此又天威所感,无假于人,其义三也。猃狁为患,其来自久,……陛下御图,一征斯殄,倾巢倒穴,无复孑遗。瀚海、燕然之域,其入提封;单于弓骑之人,俱充臣妾。……有道斯得,无假于人,其义四也。高丽小蕃,失礼上国。隋帝总天下之师,三自征伐,攻城无伤半堞,掠卒不获一人,虚丧六军,狼狈而反。陛下暂行,将数万骑,摧驻跸之强阵,破辽、盖之坚城,振振凯旋,俘馘三十万众。用兵御将,其道不殊,隋以之亡,唐以之得,故知由主,无假于人,其义五也。又如天地交泰,日月光华,和气氤氲,庆云纷郁,四灵见质,一角呈奇,白狼、白狐、朱鸾、朱草,昭彰杂沓,无量亿千,不能遍举,皆是应德而至,无假于人。(《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6)

  玄奘这番话严重失实。前二例务虚,讲的是总体评价和内政方略,针对性不强;后三例务实,讲的是具体事情,在在皆成问题。第三例曲解世界民族格局,归美于太宗的"天威",充满着大国沙文主义的情调。特别成问题的是,玄奘稍后上表,又歌颂太宗"广列代之区域,……遂使给园精舍,并入提封"。(《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6)实际情况有两个方面,一是玄奘在印度向戒日王介绍过中国的情况,"戒日及僧各遣中使赍诸经宝远献东夏,是则天竺信命自奘而通"。使者西返时,太宗"敕王玄策等二十馀人随往大夏,并赠绫帛千有馀段,王及僧等,数各有差"。(《续高僧传》卷4《玄奘传》)这不过是中印双方平等的通使聘问关系而已。二是贞观二十年(646)王玄策率领从骑三十人再次出使天竺摩伽陀国,其王尸罗逸多已死,其臣阿罗那顺自立,发兵攻打唐使团,俘获全部王玄策的从骑,并抢劫诸国贡物。王玄策征集泥婆罗(尼泊尔)、吐蕃士兵八千余人,打败摩伽陀军,擒获阿罗那顺,后来送往长安。其间,东天竺王尸鸠摩送三万牛马犒军,迦没路王献上地图。这是唐朝同天竺个别国家的间接战争,目的在于自卫,根本不在掠夺土地或建立藩属关系,天竺何曾入了中国的"提封"?第四例完全排除了李靖等统帅具体指挥消灭东突厥战争的功劳,反倒把坐在"金銮殿"上的太宗说成是"一征斯殄"。第五例把太宗深感惭愧的"吾以天下之众困于小夷"(《资治通鉴》卷198贞观二十年二月条),说成全胜凯旋,这本是玄奘回国后刚刚发生的事,更见得有意讳饰。其余所谓"不能遍举"的事例,根本与"无假于人"不沾边。由此可见到玄奘为人的一个侧面:便佞、乖巧、圆滑。

  太宗时期进谏形成风气。魏徵经常批评太宗,太宗气急败坏,甚至扬言要"杀却此田舍汉"。(《大唐新语》卷1《规谏》)贞观十三年(639),魏徵见太宗拒谏奢纵,上疏批评他在十个方面渐不克终。经久不衰的批逆鳞使太宗十分难堪,时人观察到的情况是:"南衙群臣面折廷诤,陛下常不举首,……虽贵为天子,复何聊乎?"(《大唐新语》卷9《谀佞》)然而太宗在走下坡路的晚年,却听到玄奘一片令人肉麻的阿谀奉承声,其"甚悦"自是可想而知的情况,于是当场表示:"今日已后,亦当助师弘道。"(《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6)玄奘的目的达到了。

  其二是诱皇室入彀中,迫使其发表弘扬佛教的言论,部署发展佛教的行动,制造轰动效应。

  玄奘既然奉敕为国翻译佛典,遇事便向皇室汇报。贞观二十年(646),他将所译五部经论上呈朝廷,恳请太宗"曲垂神翰,题制一序"。(《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6)太宗这年宣布自己"至于佛教,非意所遵,虽有国之常经,固弊俗之虚术"。(《旧唐书》卷63《萧瑀传》)因此,他借口"学浅心拙,在物犹迷,况佛教幽微,岂能仰测"(《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6),拒绝为玄奘撰写经序。玄奘再上表,说:"圣教玄远,非圣藻何以序其源",请求太宗赐序,以便"鹫岭微言,假神笔而弘远;鸡园奥典,托英词而宣畅"。(《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6)太宗只好答应下来。两年后,玄奘向太宗汇报自己刚刚译就的100卷《瑜伽师地论》,太宗问起大意,玄奘一一奉答,逗引起太宗的兴趣。太宗读后,就三教加以比较,说:"朕观佛经譬犹瞻天俯海,莫测高深。……朕比以军国务殷,不及委寻佛教,而今观之,宗源杳旷,靡知涯际。其儒道九流之典比之,犹汀滢之池方溟渤耳。而世云三教齐致,此妄谈也。"(《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6)这意味着制定三教次序政策的认识基础受到了挑战,出现了危机。太宗立即诏令抄写玄奘新译经论,一式九份,颁发九州,辗转流通。接着,太宗撰写了《大唐三藏圣教序》,颂扬佛教"弘济万品,典御十方。……大之则弥于宇宙,细之则摄于毫厘。无灭无生,历千劫而不古;若隐若显,运百福而长今。……微言广被,拯含类于三途;遗训遐宣,导群生于十地"。因而祝愿"兹经流施,将日月而无穷;斯福遐敷,与乾坤而永大"。(《广弘明集》卷22)就这样,玄奘把太宗这位道先佛后政策的制定者一步步诱入自己的圈套中,使他改变对佛教的态度,进而颂扬佛教,发展佛教。

  为了保持效果的延续性,玄奘又把注意力转向太宗的子孙。当太子李治响应其父经序而写出《述三藏圣教序》后,玄奘立即上启致谢,颂扬太子:"发挥睿藻,再述天文,赞美大乘,庄严实相。珠回玉转,霞烂锦舒,将日月而联华,与咸英而合韵。"(《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7)

  皇室的态度起着导向作用,为佛教的生存和发展开辟了道路。参与玄奘译场的释道宣评介道:"自尔朝宰英达咸申击赞,释宗弘盛,气接成阴。"(《续高僧传》卷4《玄奘传》)玄奘的弟子彦悰评论道:"自二圣序文出后,王公、百辟,法、俗、黎庶,手舞足蹈,欢咏德音,内外揄扬,未及浃辰而周六合。慈云再荫,慧日重明,归依之徒,波回雾委。所谓上之化下犹风靡草,其斯之谓乎!如来所以法付国王,良为此也。"(《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7)因此,佛教界很珍重这两份"领袖题词",作为最高规格的广告加以利用。玄奘在弘福寺译经时,僧人请示获准,集前代书圣王羲之字迹将二序镌刻为碑,藏于寺内。稍后玄奘移就慈恩寺任上座,又由右仆射褚遂良书写刻碑,树立于大雁塔侧。

  唐高宗李治继位后,玄奘同皇室的关系更加密切,让皇室支持佛教的要求更加直率迫切。显庆元年(656)正月,黄门侍郎薛元超、中书侍郎李義府来慈恩寺行香,玄奘请二公向高宗汇报,请派大臣参与译经润色,请高宗为寺撰文建碑。高宗一一允诺,所撰碑文有"朕逖览湘史,详观道艺,福崇永劫者,其唯释教欤!"以及自己"虔诚八正,肃志双林"等句。(《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8)玄奘得陇望蜀,诣阙上表,提出"碑是圣文,其书亦望神笔"。高宗未答应,玄奘再次上表祈请,终于使高宗就范。四月,高宗亲自撰拟书写的石碑制成,玄奘率僧尼至芳林门候迎。官府组织庞大的太常九部乐和京师地面的长安、万年二县音声队伍,以庄严的音乐送碑入寺。幢盖、宝帐、幡华,次第前行,从芳林门到慈恩寺,"三十里间烂然盈满"。高宗登上安福楼观看,十分喜悦。"京都士女观者百馀万人。"碑立在寺中,每天有数千人前来观摩,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上表请求摹印拓片。玄奘制造出了抬高佛教的轰动效应,高兴万分,总结道:"柰苑微言,假天词而更显;竹林开士,托神笔而弥尊。……像教东渐,年垂六百,弘阐之盛,未若于兹。"(《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9)

  半年后,皇后武则天难产,祈求佛教保佑,提出所生孩子将归依三宝,请玄奘届时为孩子授戒。玄奘启奏她必定平安,顺利生下一个男婴。接着,玄奘又上表祝贺,说见到一只赤雀飞止于显庆殿御帐座内。自己告诉赤雀:"皇后在孕,未遂分诞,玄奘深怀忧惧,愿乞平安。若如所祈,为陈喜相。"果然见赤雀"示平安之仪,了然解人意"。这是"皇帝皇后德通神明","故使羽族呈祥"。男婴生下后,皇室不违所许,由玄奘收为徒儿,号为"佛光王"。玄奘从此在皇室中找到了代理人,不断上表,歌颂皇室为:"殚四海之资,不足比此檀行(施舍)";欣慰"如来之有嗣",定会"绍隆像化,阐播玄风,再秀禅林,重晖觉苑"。(《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9)佛光王虽然由玄奘剃发、护持,但一直未正式出家为僧。玄奘逝世后,他当了皇帝(唐中宗),果然崇尚佛教,"造寺不止","度人不休"。(《旧唐书》卷101《辛替否传》)

  其三是直接提出调整佛道名位的要求。

  关于调整佛道名位问题,玄奘传记说:"法师还国来已频内奏,许有商量,未果而文帝升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9)玄奘回国后不足四年半,到贞观二十三年(649)五月,太宗逝世。这一时期太宗对佛教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临死前尚同玄奘"谈玄论道,问因果报应"。太宗"深信纳",多次攘袂感叹:"朕共师相逢晚,不得广兴佛事。"(《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7)但道先佛后政策是由其父制定又经自己重申的,不必因自己对佛教有所信仰及同玄奘关系密切而轻易更改,落下出尔反尔之名。因此,"许有商量",不过是推词而已,即使太宗未很快去世,也不可能着手更改,何况他已看到太子同玄奘的亲密关系,问题可以留给后人解决。

  永徽六年(655),高宗下敕说:"道士、僧等犯罪,情难知者,可同俗法推勘。"玄奘一直病重,担心不久人世,须抓紧解决佛道名位问题,遂于显庆元年迎慈恩寺碑后乘大好形势的东风,就高宗这道敕令和佛道次序问题一并陈奏"于国非便"。高宗答应废止以世俗法律制裁僧人,"但佛道名位,先朝处分,事须平章"。(《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9)问题再次搁浅。

  玄奘及身未能最终使皇室调整佛道名位,但由于做出种种努力,毕竟为问题的解决铺平了道路。在他去世10年后的上元元年(674),高宗下敕说:"公私斋会及参集之处,道士、女冠在东,僧、尼在西,不须更为先后。"(《唐会要》卷49《僧道立位》)景云二年(711),唐睿宗对佛道二教重新评估,一视同仁,下《令僧道并行制》说:"释及玄宗(道教),理均迹异,拯人救俗,教别功齐。……自今每缘法事集会,僧、尼、道士、女冠等,宜令齐行并进。"(《全唐文》卷18,年代参见《旧唐书》卷7《睿宗纪》)先朝遗留下来的基本国策,被后继皇帝分步骤矫正了。

  三

  研究玄奘对唐廷调整佛道名位所起的作用,不能不一并考察当时的社会条件。

  太宗《令道士在僧前诏》披露当时朝野对佛教的崇尚归信情况是:"洎乎近世,崇信滋深。人觊当年之福,家惧来生之祸。由是滞俗者闻玄宗而大笑,好异者望真谛(佛教)而争归。始波涌于闾里,终风靡于朝廷。"(《全唐文》卷6)这里提供一些具体事例加以说明。

  先看"闾里"。玄奘归国抵长安,数十万民众自动迎候,列队二十多里,喧闹拥挤,致使玄奘无法前行。"京都五日四民废业,七众归承。"(《续高僧传》卷4《玄奘传》)

  再看"朝廷"。当时朝中衮衮诸公普遍崇佛。傅奕上废除佛教的奏章,"高祖付群臣详议,唯太仆卿张道源称奕奏合理"。(《旧唐书》卷79《傅奕传》)反对者有开国元勋裴寂,说高祖"昔创义师,志凭三宝,云安九五,誓启玄门(佛教)";而今却要"毁废佛僧","理不可也"。(《唐护法沙门法琳别传》卷下)中书令萧瑀甚至当场和傅奕吵起来。他佞佛至深,"专心释氏,尝修梵行,每见沙门大德,尝与之论难及苦空,思之所涉,必谐微旨"。(《册府元龟》卷821《总录部·崇释教》)他曾采集十多家注解,融合自己的见解,为《法华经》撰疏。其兄萧璟任太府卿,一生诵读《法华经》一万多遍。萧氏家族有将近20位男女出家。

  再看地方官吏。贾敦颐、李道裕、杜正伦、萧锐四位州刺史由各自治所来京朝集,乘便相邀参拜玄奘,"请受菩萨戒",度为在家居士。他们致函玄奘,表示"顺教生信,随缘悟解,顶礼归依"。(《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7)

  最后,看看皇室是如何需要和利用佛教的。其一,超度亡灵。唐朝以武装斗争的方式建立和巩固政权,敌我双方死亡很多。贞观三年(629)十二月一日,太宗诏令在太原起兵以来的重点战场,为双方阵亡者建造佛寺,以便"树立福田,济其营魄";"望法鼓所震,变炎火于青莲;清梵所闻,易苦海于甘露"。(《广弘明集》卷28上)于是在今山西、陕西、河南、河北境内立了七所佛寺。其二,追崇福业。即以安置玄奘译经的两所皇家佛寺来说,分别是太宗、高宗为各自先母太穆皇后、文德皇后追福所立,用意在于思念母恩、追福报德,故以弘福、慈恩命名。其三,树立功德。太宗说自己久经沙场,病魔缠身,"比加药饵,犹未痊除,近日以来方就平复,岂非福善所感而致此休征耶?"(《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7)他下诏度僧弘法,以树立功德。于是弘福寺度僧50人,京师及天下各州,每寺各度五人。那么,皇室何以不用所崇尚的道教来做这些事呢?这是因为道教只讲个人的长生不老和羽化登仙,缺乏佛教业报轮回、普渡众生的说法,不可能代替佛教。

  以上这些社会条件,表明了佛教生命力的强盛,或者说体现了社会对于佛教的需要程度和佛教对于社会的适应程度。因此,皇室压制佛教是从社会的外部给佛教施加压力,不可能长期奏效。而皇室首崇道教,是狭隘的本位主义的体现,太宗《令道士在僧前诏》将其目的明白交待出来:"庶敦本之俗畅于九有,尊祖之风贻诸万叶。"(《全唐文》卷6)处分法琳后,佛教界的不满变为深层次的情绪。贞观十五年(641),太宗亲临弘福寺,向五位大德做思想工作。他表白了自己的苦衷:"比以老君是朕先宗,尊祖重亲,有生之本,故令在前。……今李家据国,李老在前;若释家治化,则释门居上。"同时,他提醒僧人注意二教的实际处境,说:"自有国以来,何处别造道观?凡有功德,并归寺家。国内战场之始,无不一心归命于佛,今天下大定,唯置佛寺。"(《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丙)这表明皇室的宗教政策与客观实际之间存在着距离。玄奘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从事改变佛教地位的活动的,由于与现实状况契合,所以才能取得一些成效。

  (原载《洛阳师专学报》199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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