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站得更直些，把脖子折成九十度。我忽然想起中学课本上的那首诗里写的：“人，不能低下他高贵的头……”哼，谈何容易！此时此地你要是不低下你“高贵的头”，同犯们准得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把你那梦想“高贵的头”踩在强奸犯杀人犯的臭脚丫子下面。自从听到吕干事“二犬对言”的高论后，我已渐渐地不把自己当人了。我按吕干事的指示，把自己也看成了犬。既然成了犬，就不要再顾及什么脸皮不脸皮自尊心不自尊心了。就如赫鲁晓夫说的那样：如果人死了，还要头发干什么？

    也奇怪，一旦把我那千疮百孔的自尊心当烂袜子扔掉以后，活着反倒轻松了。动物的基本欲望是相当容易满足的。就像猫狗猪羊一样，生存的欲望无非是吃饱肚子遛遛圈晒晒太阳而已。只要能找到食物填饱肚子，哪怕是被人踹上几脚也无所谓。可千万别把自己当人，当人就得顾及那张没用的脸面，太累。于是有时候我就觉得我像是一个家景破落的大家闺秀，已经混到了走投无路几乎快要饿死了的地步，一旦放下了架子撕破了脸当上了婊子，日子反倒好过了。但这时要注意：一、小心梅毒，二、忘记过去。

    “哈……呸！”这口痰说明吕干事的词又涌到嘴边，要出来了：“‘四清’的时候，我见过不少下台干部，都是走的懒、馋、贪、占、变的路。从好吃懒做开始，到变成革命的敌人结束。啊，好好想想吧，你是不是也想走那条路。啊？你说说看，你到底想走哪条路？”

    我能走哪条路？四周都是六米高的大墙，我哪儿都不能走，我只能在大墙里面转两圈。蹲在这儿吃点儿西瓜还得挨批，我还能往哪儿走？

    “回答呀！”“政府问你呐！”“走哪条路？”“快说！”大部分犯人的情绪比政府都激动。

    “没听见政府问你？你耳朵里塞驴毛了，聋了？当个犯人比政府还大样，政府等你回话呢。”李如虎最激动。

    “走……走改恶从善的路。”我白了一眼李如虎。

    “啊，量你也不敢走别的路。哈……呸，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啊，吕干事不是说让我们随便买吗？钱不是我自己的吗？买二百斤西瓜又错了吗？吕干事不是说话不算话了吗？有这想法不奇怪，吕干事不怕你有这想法，我欢迎你说出来。但这只能说明你看问题的立场方法是错误的，反动的。为什么要改造你们呢？这是个关键。”说到这儿，他满脸得意地停了一下，盯住我的脸，就好像是说书的在卖关子一样。

    “哈……呸。”看到盯着我没效果，他又继续下去：“你们知道五七年打右派吧。啊，刚开始是大鸣大放给党提意见，就是要给那些牛鬼蛇神充分表现的机会，是引蛇出笼。怎么样，果然出笼了，借着整风的机会猖狂向党进攻，企图推翻共产党。啊，怎么办？我们就让他们推翻吗？我们打下的天下再让给这些臭知识分子？没那好事！我们要反击，我们要打右派。结果呢？结果揪出了几十万右派，几十万个反革命。哈……呸，大鸣大放给党提意见，犯法吗？不犯法。但是，利用大鸣大放的形式来攻击党，搞反党活动，那就犯法了。”说到这儿吕干事停了停，闭了闭眼睛，似乎说累了，要休息一下。又像是要我们仔细消化一下他讲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