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得失》第三章(二)

得失 作者:唐大伟


父亲笑得比哭还难看,说:“兄弟,我要是有买酒的钱,我还申请啥困难补助啊?不为别的,丢不起这张脸!”

听天由命地等吧,万一老天开眼呢?

街道的通知一直没有来。

忽一日,拉煤球的老友对父亲说:“行啊,老哥,困难补助弄下来了?”

父亲苦笑说:“别逗了。”

老友不高兴了,说:“别人都知道了,你咋还瞒着我呢?”

父亲说:“我瞒你干吗?根本没那事儿啊。行了,兄弟,别拿老哥开心了。”

老友不满地哼了一声,自顾自地拉着车走了。

后来还是一块拉煤球的老友搞清楚了,得到困难补助的是一个与田敬儒父亲同名同姓的人。怎么这样巧?拐弯抹角细一打听,原来那人是冒着他的名儿得到的补助。就是说,街道主任是以田敬儒父亲的名义从上边申请了补助款,然后给了那个根本就不困难的人,那人是街道主任的亲戚。

气愤之下,父亲捶头痛哭。但他只恨自己没本事,让老伴和孩子跟着吃苦受气,对徇私枉法的街道主任却无可奈何。

田敬儒得知这一消息后,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去跟那个混账王八蛋主任拼个你死我活。后来虽然冷静下来了,却在不止一个梦里将那主任给千刀万剐了。

大学毕业后,田敬儒一步一步走上了领导岗位,这自然与他的素质和能力有关,但与他对贪官污吏的刻骨仇恨也不无关系。同学们曾经议论说,如今的官场成了烂泥潭,进去一个陷里边一个!有本事干别的吧,别去那种是非之地。田敬儒却不以为然,他认为:“有正义感和责任心的人,都应该争取打进官场去。我们进去把烂泥掏出来,换成一潭清水不是很好吗?”

说来似乎他有点狭隘,田敬儒就任清凌市委书记后,头一把火烧的居然是小小的街道办事处。当然,也怪那些街道办事处自己不小心,撞到了田敬儒的枪口上——市区二十五个街道办事处,在“低保”问题上,竟有十个办事处遭到了群众的举报。其中比较典型的是,某街道书记的外甥一面开着歌厅一面吃着“低保”;某街道主任的大舅哥两口子分别在两个社区吃“低保”,有人问起来,就说离婚了,事实上两口子正恩恩爱爱地经营着地下麻将馆;而某街道一对老夫妻成年在菜市场捡人家丢掉的烂菜帮子,或去饭店要点剩饭剩菜,老头儿有病没钱治,眼睁睁死在了医院的走廊里,“低保”却与他们无缘……接到举报,田敬儒立刻责成民政部门组织了十个调查组,由一名市委常委和一名副市长牵头,展开了全面大清查。结果是,二十五个街道办事处中,有十个书记、十三个主任、七个副主任、五个民政助理被拿下。按照惯例,这些人通常会被降级使用。田敬儒脸一黑,说:“这种人还怎么使用?用他们干什么?让他们有朝一日爬上来继续祸害老百姓,继续给我们党抹黑吗?不!我的意见,统统双开,让他们也尝尝当个普通老百姓是什么滋味儿!”

小小街道不足挂齿,可是一下子处分了这么多人,集中起来不啻是一场地震。田敬儒旋即博得了全市百姓的交口称赞。而接下来的两件事,更使他的声望达到了令人仰望的高度。

第一件事是,原建委主任陶承林利用职务之便,贪污受贿,涉及金额达几百万元。

陶承林是原清凌市人大主任的侄子,又是清凌市卫生局局长的妻侄女婿,在清凌的关系可谓盘根错节。

案件刚刚开始调查,省里的领导、兄弟市的哥们儿,说情的电话纷至沓来。老同学、老哥们干脆追到了田敬儒的办公室和家里去求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最难缠的是陶承林的叔叔、原市人大老主任,老头儿平时走路噔噔的,这天却拄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来到田敬儒的办公室,一进门,“扑通”一声跪在了田敬儒面前,老泪纵横地说:“田书记,今天我舍出这张老脸,求你放小林一马。小林虽说是我侄子,可我拿他和亲生儿子没有两样。他今天违法违纪,理应受到处罚。可是念在我为党、为清凌当了一辈子牛马的分上,您饶了他这一回吧!他收的拿的我们都还回去,他贪的,我们都补上,行不行?”

田敬儒蹲下身扶起老爷子,说:“您老这是要折我的寿啊!您是清凌的老领导,更是我的长辈,我承受不起啊!”

老爷子语中带刺地说:“可您现在是清凌的父母官,权力大得很,想收拾谁就收拾谁,一点也不顾及我们这些老东西了!”

田敬儒苦笑了一下,说:“老主任,您别说气话。您也当过市级领导,关于权力的使用问题,您比我明白。是我想收拾谁就收拾谁吗?反过来说,有人犯了法,那也不是我要收拾他,是党纪国法要收拾他,是正当权益受到损害的广大民众要收拾他!可能您认为我在讲空头大道理,那么好,咱爷俩说句实在的,您见得多,您教教我,这事我该怎么办?如果我开了口子放过他,党纪国法能不能放过我,老百姓能不能放过我?”

老爷子没词儿了,叹息了半晌,丢下一句:“你看着办吧!”摇着头出去了。

结果当然是,陶承林受到了应有的制裁。清凌百姓拍手称快,并且送给田敬儒一个香港影视剧式的称谓:辣手书记。

另一件事是关于干部使用方面的。

发展和改革局的老局长退休前夕,多名官员排着队地找到田敬儒,这个想意思意思,那个要表示表示,目的都是要接任这个职务。田敬儒的回答也都是一样:“这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按照常理,安排干部,一把手说了不算,鬼才相信!于是众人纷纷猜测:田敬儒心目中是不是有人选了?或者上边某位领导要安插亲信……但是,接下来的事实是,田敬儒当真没有自己说了算。他干脆谁都没提,只是责成组织部门深入到发改局,除了大会小会对现有干部进行民主测评,同时还找了每个干部、每个职工单独谈话,征求意见。结果发改局副局长谭枫得票最多,呼声最高,当然顺理成章地接任了局长一职。这在清凌又引起了轰动。

提起谭枫,清凌官场上的人都清楚,他三十多岁时因为业绩突出,被公开选拔为发改局的副局长,是个工作能力强、自身素质高的好干部。据群众反映,发改局的担子有一半扛在他的肩膀上,可他愣是在副局长的位置上原地踏步了整整十年!时下官场有些人中私下流行一个段子:“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跑不送,平级调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谭枫多年得不到重用,被清凌官场之人总结为典型的不跑不送之结果。

谭枫升职,不仅让清凌官场的人们吃了一惊,谭枫本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上面没人,又没送礼,局长这个锅台大的雨点怎么就落到自己头上了。而无论公众还是谭枫本人,无不认为这是田敬儒导演的一场好戏。但是田敬儒怎么就看中了木头疙瘩似的谭枫了呢?

下面的故事是谭枫自己讲的。

他说他坐在局长这个位子上,真有点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他思量再三,认定自己不能平白无故当这个局长,这不符合“规矩”,也不符合“潮流”。既然置身官场,又怎么能是个例外呢?他求亲靠友借了十万块钱,办了一张银行卡,借着汇报工作的机会,放在了田敬儒的办公桌上。

田敬儒立刻绷起脸,问:“我听说你爱人早就下岗了,孩子上大学正是用钱的时候,当了这么多年副局长,也没捞着油水儿,而且你好像也不会捞,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哪来的这么些钱?不会是刚当上局长就学会捞了吧?”

谭枫的脸腾地红了,说:“田书记,我对天发誓,这钱不是捞的,说实话,是……是我借的。”

“借的?”田敬儒冷笑一声,说,“那你拿什么还?是不是打算学着捞啊?”

“不不不!”谭枫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急切地表白说,“田书记,我要是捞一分钱,不说对不起党的培养、群众的信任和您的支持,干脆我就对不起祖宗,对不起良心!这一点,您如果怀疑,我……我马上辞了这个局长!”

“好啦好啦!”田敬儒脸上有了笑模样,“我相信你,可你好像不大相信我呀。你怎么就不想想,如果我想通过安排干部捞一把,能轮得上你来当这个局长吗?”

谭枫的眼睛一下子湿了,叫了声田书记,喉咙随即哽住了。

田敬儒拿起那张银行卡塞进谭枫的衣兜,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个钱,从哪儿借来的,回头立刻还给人家。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们谁也不要跟任何人讲,就当没有发生过,今后也不要再发生!希望你别让我看走了眼,对我你也别看走了眼。好不好?”

谭枫除了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说的话全被眼泪泡住了。

无论事实如何,无论当事人的人品和动机如何,这种事总是见不得人的。可是谭枫到底还是说出来了。他说他如果不说出来,会难受一辈子。他一点都不在乎人们因为这件事会怎样看他,他只想告诉人们,田书记是多么好的一个人!

人心是一杆秤,人脸是一面镜子。曾几何时,田敬儒正是通过人们的脸色,看出了自己在清凌人心目中的位置。到任后连续烧的几把火,使他觉得整个清凌都变得暖融融的了。那时无论开什么会,只要自己一讲话,会场上就会群情振奋,不时会发出一阵阵会心的笑声和掌声;走在大街上,认识不认识的总会有人围拢上来嘘寒问暖;机关门口看车的老刘头儿,竟然把平时一块下棋、扭秧歌的老伙伴儿分成几拨,悄悄带进看车房,他一出现,老刘头儿便得意地对老伙伴儿们说:“瞧见没?那个就是田书记!”

是啊,人心是一杆秤,人脸是一面镜子。“知不道”何时,这秤偏了,这镜子歪了。似乎好像大概可能……应该是在利华纸业项目引进之后吧?会场上开始有人打盹儿,有人打手机,有人交头接耳了,当然没有了笑声和掌声。而在街上,认识不认识的,都躲着自己走,实在躲不过,才勉强笑笑。

田敬儒明显地感觉到,利华纸业的这场火,烧热了清凌的天,却烧冷了清凌人的心。他知道改革和经济发展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是这种代价值不值得呢?他反反复复地问天问地问自己,回答却是苏小糖的那句唐山话:

“知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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