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确实是要赶回家吃饭。夫人柳絮一连给他发来两条同样内容的短信：要不要叫上楚总、王总他们？

他简短地回了短信：不用了。

从县政府办公大楼走到常委楼要通过一道门卫岗，车辆出入也是要看来头的。在办公大院里，石勇一概不乘车，他让秘书小刘先走，自己不急不慢地走回家。赶上下班时间，偶尔经过的几个干职工远远地就向他打招呼，他也举手、点头示意。

他住在常委楼二单元二楼，一梯一户的大居室。县里这些年财政收入上来了，就建了这两栋常委楼。每栋两个单元，六层的欧式洋楼，两幢算下来有二十四套房，除了县委常委、人大主任、政协主席，还有几个副县长副主任副主席。石勇不是本县人，本不想让妻儿过来，夫人柳絮却非来不可，还把市医院的工作关系转到了县中医院。明为照顾，实为监督。

拉开防盗门，柳絮也正好来开门，一见到石勇就朝客厅一努嘴，示意：“堂哥来了。”

石勇拧起眉头，柳絮没理他，进了厨房。

客厅里坐着一个男子，五十岁上下，穿着毛呢大衣，嗑着瓜子看着电视，还不时地发出呵呵的大笑声。见石勇回来了，赶忙站起来，说：“大妹夫，石县长，我来给您拜个晚年。”

“这么老远赶来，咳，真是。”石勇挥手让柳絮的堂哥坐，自己坐到他斜对面的沙发上。

房间里的气温有点高，石勇松开领扣，问正往餐桌上摆菜的柳絮：“石任呢，又出去了？不是说好一起吃个饭吗？”

“这个朋友、那个同学的来找，他推不脱呢。”柳絮无奈地说。

石勇望望堂哥，说：“也就吃个家宴，一家人聚聚，也没叫别人。”

堂哥憨笑着说：“那是，柳絮非让我留下来吃饭，说都是自家人，又不是外人。”

听了这话，石勇心里一动，斜眼看柳絮，只见她不经意地剜了他一眼。他笑着摇摇头说：“来，我陪你喝一盅。”

对夫人的这个堂哥，石勇并不陌生。他叫柳中元，以前在市肉联厂宰猪，后来肉联厂垮了，他也就下岗再就业跑起黑出租来，仗着石勇这边的关系倒也没出什么事。逢年过节都会来拜个年，不过礼物有点寒碜，就是一个包了两百元的红包，而且还要大吃一顿、抽一包好烟。石勇对这个堂哥是敬而远之的，不过柳絮碍于亲戚面子，又怕亲戚们说闲话，每年都强装笑脸接待这个堂哥。每次送走堂哥后又不免有点生闷气，主要怪他不把妹夫这个常委当官看。

柳絮给他们俩各倒了杯茅台酒，自己倒了杯红酒，三人碰了一下，柳中元抿了一口，说：“大妹夫，祝你高升呀。你可是我们柳家的骄傲。”

柳絮先笑起来说道：“你别拍了，再拍他就不知轻重了。”石勇也微微一笑，见夫人这情形，敢情今年柳中元送厚礼了。他不露声色地又和柳中元碰了一杯，然后放下酒杯说：“下午要上班，我就点到为止了，你多喝点。”

见石勇挪身要往卧室走，柳中元忙说：“大妹夫，有桩事得麻烦你，就是乌有镇的王文章考县里公务员的事儿。”

石勇心想：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柳中元赶在他上班第一天来拜年果然有事。便装作不胜酒力，说着“好好好”，捂着头进了卧室。

天气出奇的好，窗外亮堂堂的，如果不是偶尔响起的鞭炮声，还以为是在阳春三月呢。石勇和衣躺在床上，合上眼睛想睡上一觉。除了有要紧的事务，他平日都有午睡的习惯，一来可以用这段时间冷静地思考问题；二来打个盹之后会神清气爽。今天下午本没什么要紧事，无非是到办公室坐一下，问题是上午县委书记王耀兴和常委们简短碰头时就放下话了，说：“新年上班第一天，我们也不搞什么形式的庆祝了，晚上我要办个家宴，宴请各位。”他把“家宴”两个字咬得很重。所以石勇现在就在为赴王书记的家宴养精蓄锐。

他小睡了一会儿就醒了，柳絮进来拿被子往他身上盖时，他抱着头问：“走了？”

“人家好歹是亲戚，你不要敷衍啊。”柳絮说。

石勇看看表，掀开被子下床，告诉她晚饭不回来吃，就端着那个磁化杯出门了。他先去了县政府办，和大家见见面打个招呼。年初，一大堆的工作等在那，可谁都不提工作上的事。县政府主任宁艾艾昨天在机场送走一位在北京某部任处长的同学后，先向石勇汇报了成果：“关于争取核电厂建设项目的事有点眉目了。还是县长有办法啊！”

其实，县里几年前就在争取国家核电站建设项目，前任县长五年里每年跑北京和省里不下二十趟，花销上百万元，可最终连个影子都没有，不过后来竟被调到省水利厅当副厅长了。石勇和王书记通了气，决心把这个项目作为他任职期间的重中之重，而且提出三个“广”字：广开门路、广纳贤才、广结良缘；并号召全县干部群众献计献策，全面调动在中央部委和省里的亲友、同学关系。

在办公室里待了一段时间后，石勇才想起来小刘还在外面办公室，小刘才新婚半年，按规矩是要多陪陪妻子的。于是他出去对小刘说：“小刘，你可以自己安排工作时间，我这里现在也没什么事。”

小刘答应着，磨蹭了一会儿才走。临走前，小刘还交代了其他办公室人员一些相关事情。毕竟是新年大吉，上访闹事的人自然不会选在这个时候来，可县长身边没个服务人员随叫随到，是不符合制度规定的。

临近下午五点，石勇才离开办公室去常委楼，不过他没回自己家，而是直接走向另一单元的二楼——县委书记王耀兴的家。

开门的是王书记的夫人范校长，她是市一中的校长，平时难得来县里一次。石勇叫了声“嫂子”，问书记人呢。里面传出王耀兴洪亮的声音：“石县长，快进来坐吧。”

他还没落座，人大主任胡则丘、政协主席肖子非、副书记侯余宝等接二连三地来了。秩序井然，颇有点按官位排序的味道。

“都来了吗？”王耀兴后来问了这么一句。

石勇想了想，当着众人的面对王耀兴说：“李劲松，要不要叫一下？”

“叫来，叫来，人多力量大嘛。”王耀兴快人快语。

石勇马上给李劲松打电话：“劲松，书记办家宴，命令你马上赶来呵。这是书记的指示，对……马上……”

众人都开起李劲松的玩笑来，说连书记的指示都不听，还讲不讲党的原则了。范校长忙着给众人泡茶，然后又去厨房忙。常务副县长肖世意说：“又麻烦嫂夫人了，真不好意思。”

“她呀，年纪比我小，厨艺比我好，就能者多劳了。”王耀兴惬意地躺在沙发椅上抽烟，然后补充一句，“不过，她一年也就下这一次厨，就一次。”

众人都说更难得。往年过春节时，石勇和大多数常委都吃过书记的家宴，只是不知道范校长一年只下这一次厨。说笑间，门铃响了，石勇忙过去开门。果然，李劲松气喘吁吁地赶来了。

“劲松，得罚你酒，你看，我们都比你积极。”石勇回过头对众人说。

王耀兴笑笑说：“这是家宴，不必讲什么规矩。”

李劲松坐在末席，正好和坐在头席的王耀兴面对面。他是第一次参加王耀兴的家宴，有点放不开。而餐桌上的王耀兴没有了平时的威严，他笑着鼓励李劲松说：“劲松，听说你有些酒量，今天可得好好表现啊。”

“书记指示，一定照办。”李劲松受到鼓励，打消了自己还不是常委的顾忌，端起酒杯一一敬起酒来，只有统战部部长王峥嵘和范校长喝牛奶。

虽说是家宴，其实谁都明白这属于常委会议的另一种形式。王耀兴先提到了核电站项目，然后说：“石县长，你就牵个头，你以后担子多挑点，你年富力强啊。”似乎像在交接工作。石勇说了几句客气话后，对常务副县长肖世意说：“商业步行街工程要抓紧，由人大副主任王林协助你吧。”然后问众人有无异议，众人都表示赞同，石勇先一个人端起酒杯说：“书记，就这么定了吧。”王耀兴点点头，一锤定音。吃喝之间又议了几个不大不小的事项。

自始至终，李劲松都兢兢业业地履行着敬酒的职责，范校长在酒过一巡时就回避了。李劲松则又自动担负起给火锅添菜、加水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