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轮的县直部门和乡镇干部调整，其实在年前就开始了，只是按惯例年后才真正施行。因为王耀兴曾在常委会和某一场内部会议上说过，还是让大家安心吃个团年饭，不能让大家年都过不好啊。

作为准组织部长，李劲松对这项工作不能不全力以赴。不过他也很清楚，他只要围绕大方向去做就行了，干部调整早已有一套完整而成熟的组织程序，他要做的就是开几个会，组织部各科室自然会去运作，他们几乎每年都是这么运转的。即使换了部长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

按照县委常委会定下的框框，组织部干部科先拿出初步人选方案，交给主管副部长辛争光审阅，再由李劲松审定，然后下去逐个考察。管人的工作是有几分意思的，组织部普通科员也有这种优越感，吃吃喝喝、小礼小惠那是少不了的。李劲松多次看见王赖和刘科长等人中午喝得红光满面地回到办公室。虽然李劲松表面上不在意，但内心还是有几分芥蒂的，思忖着这种工作作风问题得改一改才行。

李劲松想过改革的问题，不过很快就发现根本无从着手，那种工作体制和机制都是自上而下一个个前任缔造下来的，具有连贯性和可持续性，根本不可能触其根本。比如说考察县委书记提名的一位局长或乡镇书记人选，还有比派人去开民主评议会更合适的吗？那些评价指标体系共几大类几十条，涵盖工作及人品各方面，难道还有更可行的标准吗？想了几天，他最终想通了，制度没有错，关键在于人如何落实。

过于强调组织干部的工作作风、生活作风，似乎也不行。这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对前任的否定，这样做会成为众矢之的。李劲松只有两次在全部干部会议上温和地提出改进意见，把中午不准喝酒划入制度，也算是个不痛不痒的改革。其他不少革新的想法，都咽到肚子里了。

干部考察还没结束，石勇又到组织部来了。他说是路过顺便来看看，也没带随从。李劲松正在自己的办公室批阅文件，忙站起来请石勇坐。刚要喊王赖、方琴。石勇则摆摆手，说：“就坐一会儿，不要搞得兴师动众的，都自家人呵。”

李劲松只得坐回去，简短汇报了近期的工作情况。说党校工作准备近期集训副科级干部，又说了公务员招考情况。

石勇右手端着那锃亮的磁化杯，左手放在膝上，边听边微微点头，又扯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说些工作扎实、细致之类的嘉许。然后抬腕看表，说还有个碰头会。他站起身时突然问了句：“干部调整工作怎么样了？”

李劲松心里咯噔一下，忙说“快了，这一周可以形成初步方案报常委会。”石勇边往外走边说：“好，好，方案出来先给我看看吧。”没等李劲松回答，就笑着要他别送了。

好一阵，李劲松才回过神来。按常理，石勇是不应该说这话的，组织人事工作是县委党群副书记侯余宝负责的，更确切地说是县委书记王耀兴一手抓的。如何定夺，都是县委书记一锤定音，所以侯余宝偶尔过问组织人事，也是做做样子，从不触及根本。如果不闻不问，则显得有情绪，那也不行，这里面有个度的问题。李劲松认为侯余宝拿捏得很好，过去石勇当组织部部长时是如此，眼下他当组织部部长了也是如此，而石勇是深知其中门道的，他这么毫不避讳地越俎代庖，给李劲松出了一道不小的难题。

李劲松细细琢磨，石勇的话是说方案不但要单独给他送过去，还透出一个“先”字，充满霸气，没有商量的余地。作为组织部长，李劲松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如果自己真这么违背原则颠倒主次程序，就是犯常识性错误，不但会把王耀兴、侯余宝一干常委得罪了，还会留作笑柄。但石勇的话显然不能敷衍了事，除了他的县长身份，他还对自己有举荐之恩，所以李劲松不能不讲这份感情。他想自己要如何不违背原则又让石勇满意呢，这是个难题。

三天后，干部科将调整方案报上来了，李劲松开了个部务会议，此方案原封不动地通过后，便开始进入上报程序。首先是报给王耀兴，然后报给不能绕开的侯余宝。至于石勇，李劲松只能私下进行了。他让王赖用组织部的红头文件打印了三份，想着自己留一份复印件，可这么做还是有些不妥，于是他把方琴叫来了。方琴有些羞涩地望着他，以为有什么事，听说只是去复印一下东西，显得有些失落。

“文件开头和落款遮去，只印名单就行了。”李劲松认真地看了方琴一眼，特别嘱咐，“你一个人复印就是了，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印完后连同原件马上送给我。”他语气轻缓而有一些飘浮的感觉，毕竟头一回做这种事，他有点放不开。

方琴黯下去的眸子顿时又有了光彩，清清爽爽地“哎”了一声，双手接过那纸文件走了出去，留下一股清香。

十分钟后，方琴将原件和复印件送了过来。而在这十分钟里，李劲松的心里乱成一团，忐忑不安。等方琴轻声问：“部长，还有事吗？”他才恍惚地轻轻摇了摇头，说：“好了，你先出去吧。”其实他原本想让方琴把文件送到石勇那，可他想了想又作罢了。

这天下午，他看见王耀兴来部里了，选择这个时候送是合适的。至于侯余宝的那份也问题不大，关键是石勇那份，既不能让他早于王耀兴看到文件，又要制造先送到石勇那的事实。想了一阵，李劲松走出办公室，对正在上网的王赖说：“问问政府办的宁主任，看今天有什么会？”

王赖立马拨电话，李劲松在旁边听着。王赖挂了电话说：“有，县长办公会在中方镇召开。”李劲松点点头，说了几句与公考有关的相关材料准备情况后，就返回自己的办公室给石勇打电话。

石勇听说要把方案送到他那，就沉思了一下说“到时候看情况吧”。李劲松也没多问，说那就从他办公室的门缝里塞进去，石勇说“好”。李劲松如释重负地挂上电话，立马去县政府办公大楼，在县长办公室门上敲了两下，便将那份复印件从门下角塞了进去。再回头扫了两眼，有点做贼的感觉。好在楼道里没装监控，其他办公室的门都紧闭着，即便听到敲县长的门也不会有人贸然出来探看。

出了县政府办公楼，他想起刚才自己走了一着险棋，万一让人看见了就不好了。在这个关键时期，他可不能有任何闪失，还是让方琴来做更合适。

李劲松又来到县委办公楼，王耀兴果然在办公室。李劲松先喊声“书记好”，王耀光点头让他坐。李劲松边坐边向坐在一旁的史金打招呼。

“书记，这是初步方案，请您审阅。”李劲松把文件递给王耀兴。王耀兴接过去点点头，把它放在桌上，笑着说：“劲松啊，我有个想法，先在城关镇搞书记兼镇长的试点，史主任也认为得由组织部牵头办一下。”

李劲松心里明白，城关镇书记郑小石有能力有口碑但在副县长竞选中落选，王耀兴此举属于变通安排一下，再说城关镇镇委书记兼镇长，按省市有关精神，有望进入县委常委会。郑小石是王耀兴看重的人，口碑不错，王耀兴这么安排，也有他的道理。李劲松点点头，说回去拿个意见出来。然后问史金：“侯副书记在不在办公室？”

史金说侯副书记在县招待所出席县质监局召开的一个会议。李劲松原本就不想和侯余宝多走动，于是他给侯副书记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干部调整方案的事。侯余宝说好好，说他在开会。李劲松说：“那就让史主任交给你吧。”侯余宝说“好好”后就挂了电话。李劲松转身对王耀兴和史金说：“侯副书记在开会，史主任，文件就请你转交了。”

史金收了文件，笑着说他快成收发室的了，不过为人民服务很光荣。这时县政府办主任宁艾艾来了，点头问好。王耀兴让他坐下。看他们要谈事，李劲松就先行告辞出来了。

一直以来，李劲松认为自己在原则问题上是毫不动摇的，不过随着职权不断提升，他发现要坚持原则、维持自己的独立性已经面临不小的压力。他不断地采取稀释的方法，尽量让自己不动摇，守住心理和道德上的那份底线。

解决了石勇出的那个难题后，石勇果然没说什么。这天上午，县文联、县书协举办的书法活动请来了胡之，县委宣传部长张进步来请李劲松，说多少要关心一下。李劲松想到自己也练书法就想观摩一下。没想到石勇也在场，还作了总结性讲话，并即兴题词：书画瑰宝，精神财富。文联马主席请李劲松题字，李劲松想了想，不敢开题太大，就写了四个字：博采众长。他这题字就不显得领导味太浓，自我感觉良好。见他这样，张进步也依葫芦画瓢，写了四个字：古为今用。众书法家拍手叫好，先评点石勇的字有颜真卿之风，钢骨铮铮、禀赋极高云云；再说到李劲松和张进步的字时，则又稍稍降些档次，就是些龙飞凤舞、胸有成竹之类的奉承了。胡之也是捻须一五一十地说到正点，一脸诚恳。众人品评一番，然后收拾活动成果，开宴大快朵颐。

活动现场的人很多，李劲松也没和胡之多谈。宴席上石勇频频举杯，带李劲松和张进步先敬胡之一杯，又满上一杯敬全体书法家们。而后就说晚上还有个会议失陪了，说完就走了。

李劲松发现，石勇说完话侧身向他暗示了一下什么，他等石勇走出宴会厅，便端起酒杯走到胡之身边，满怀歉意地说：“胡老师，不好意思，满酒一杯，不成敬意。本想多请教请教，可临时有事，只好下次了。”

“哪里哪里，李部长人在官场，可不比我们这些闲人啊。”胡之面色红润，一说话下巴一捋长须飘扬起来。

“好，胡老师一定要多喝几杯。”李劲松对张进步和马主席点点头，一口干了酒，朝众人点点头，从容地走了出去。

一出酒店李劲松就看见石勇那台黑色宝马坐骑停在门口，石勇摇下半边窗，向他招手，他快走几步，凑过去。“上车吧，劲松。”石勇打了个嗝，酒气喷出来。李劲松拉开后座门，坐进去。司机小王开车向前驰去。

车子不一会儿开进了县政府大院。此时天已有几分昏黄，一路上石勇都没怎么说话。下车后，石勇望向天空，又望了李劲松一眼，说“天气不错”。李劲松说：“应该不会下雨。”

石勇走进办公楼，李劲松跟在后面一米远的距离。他觉得太寂静，便开口问道：“石县长，今天开什么会？”

石勇说：“就聊聊那个方案。”

李劲松明白了，石勇这是和他开小会。他开始有几分不自在起来。

进入县长办公室，石勇把门关上，抬手让他坐。然后自己坐到办公桌边，从包里拿出那纸方案，开门见山地说：“劲松啊，方案我看了，基本不错，我做了一些小改动。”

李劲松接过一看，只见石勇用红笔在城关镇镇长人选后添上了东山乡乡长的名字，并在县煤炭局局长人选和县体育局局长人选之间打了个对换标志。尤为让李劲松触目惊心的是，石勇还用一个叉否决了县规划局局长人选。大大的红叉格外醒目。

“这……我后来已送了王书记一份，作了汇报。”李劲松故作为难地说。

石勇笑笑说：“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当然，王书记有他的意见，你也可以有自己的意见嘛，你也是列席常委会的，对不对？劲松啊，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明天就要开常委会了。”

石勇的话明显是在拉票。李劲松撇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氤氲而来的沉沉暮霭，心底里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