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节:北水(5)

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 作者:西西


他走到桌子前面,坐在板凳的一端,在明亮的光线中再把硬页纸仔细看看,他必须把纸放远一些才可以看清楚纸中心的几个模糊的人影,那几个人影,其中一个高个子长着胡子的正是他的爷爷。真奇怪,爷爷的脸是什么样子了,北水居然记不清晰了,纸页中的爷爷的脸也只剩下一个朦胧的轮廓,眼睛、鼻子、嘴巴,都不能组合成一个印象,但爷爷讲故事的神态,北水却记得非常清楚,爷爷每次讲到一个人物,就眉毛也晃动起来,眼神亮闪了,背脊骨挺直了。他会说:那个九纹龙史进,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甲,上穿青锦袄,下着抹绿靴,腰系皮搭膊,前后铁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骑一匹火炭赤马……真是七彩的人物哪。北水仿佛又看见爷爷坐在屋子门前的竹椅子上了。

站在爷爷右边的小孩子正是北水自己,那时候,他倒整整齐齐地穿了双布鞋,要不是为了拍这张照片,北水哪会穿鞋,他每天老赤了脚在山上跑,有空闲耍子了就找黄吉儿他爹以及一群小伙子到河里去游水挖泥巴。照片里的北水不但鞋子穿了个整齐,连衣服也整齐地扣上了扣子,北水仔细数着: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五颗,那件布袄,一共有五颗扣子,居然还可以一颗一颗数出来。但是,绿花姊的那件布衫上面的扣子可数不着了,甚至绿花姊整个人的模样也隐约地从纸面上浮不上来了,这相片经过了这么多年,颜色都褪掉了,纸的斑黄和相片中的景物都溶化在一起,北水虽然把硬纸伸到窗前最光亮的地方去,也只能看见绿花姊像在风中飘飘荡荡的一个影子,也许,在真实的世界里,绿花姊也成为风中的一个影子了吧。

和记忆中的爷爷一般,绿花姊的脸模糊了,但她童年时的声音和笑貌依然一纹不变,北水记得爷爷曾经带他们一起去看铁塔,天气暖洋洋的日子,把脸贴在琉璃砖上好像整个头浸在河里一样。琉璃砖上有许多花纹,绿花姊最喜欢画花的砖,北水倒没有什么偏爱,他总喜欢沿着楼梯转到塔顶去,第一次爬上去,才知道塔顶是密封的,不能走出来团团转,不免有点失望,但稍后就惯了,仍要一口气爬上去。那时候,他和绿花姊都只有四块琉璃砖那么高,现在北水可要弯下身子才能够走进塔底的拱门。他有时候仍会经过铁塔,但是爬上塔顶去的兴致已经一点也没有了。北水有多少年没有见过绿花姊?他实在没有计算过,大约是二十多年了吧,自从一个远房的亲戚把她带到外面去,这些年来,北水只收过她一封信,然后就没有了消息。并不是绿花姊没有了消息,而是,所有离开了开封的人都没有了消息,包括兰妞儿的舅母娘,黄吉儿家的兄弟和高牛的亲戚。然而,忽然地,离开了开封的人又渐渐地一个一个在远方明朗起来,好像从沙漠里走来一队真的旅人和骆驼。或者,绿花姊,也是其中一个,是骑着真的骆驼从沙漠里将会出现的北水的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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