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节 静养

致命裁决 作者:赵固


赵汉业身体腾空飞了起来,怎么会飞起来呢?哦,大概是在坐飞机吧。自己还没坐过飞机呢,机窗外的天好蓝啊,天上飘着几朵白云。好像还有女孩子的声音,是谁呢?是韩雪她们吧!韩雪她们三个人笑着向自己走来,不是在打仗吗?她们怎么在这儿。程荷笑着说:“仗已经打完了,我们赢了!”大家都欢呼起来。赢了又有什么用,曾靖扬他们三个都死了。一个声音在背后说道:“谁说我死了?我不是在这里吗?”回头一看,果然是曾靖扬,还有张巍和李春,赵汉业抱着他们大哭起来。忽然怀里抱的人变成了南本实隆,胖墩墩的南本实隆正对着自己神秘地微笑,忙一把推开他,自己也从飞机上掉了下来,一片漆黑……

再次醒来已是两天后,怎么周围全部是白色,这是什么地方?自己怎么是躺着的?连忙挣扎着要坐起来,却没有一丝力气。躺了一会儿意识完全清醒起来,回忆起奉命撤退到浦东,路上遇到溃兵追逐,后来自己就晕倒在田里了。奋武他们在哪?不行,我要去找他们,这里怎么没有人?赵汉业大声喊道:“人呢?人在哪?”

门外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醒了”

另外一个人答道:“快去看看!”

两个人走进来,都穿着灰色军装,女孩戴着白色的护士帽。

那个女孩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这个人真奇怪,都晕过去了还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最后把担架都弄翻了。”

另外一个人示意她小声。

两个人走到床前,赵汉业对他们道:“我要去找人!”

女孩扑哧一声笑了。他现在连坐都坐不起来,如果去找人只能连人带床一起抬着去找。

另外一人对他道:“你现在身体很虚弱,胳膊也断了,至少需要休养四个月才能恢复。”

赵汉业睁大眼睛:“四个月?我肯定等不了那么久!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是?”

那人回答:“你这样子我肯定不会让你走的,我是二支队队长陆京士。”

赵汉业无法敬礼,只好躺在床上道:“长官好,我是五支队三大队队副赵汉业。”

陆京士笑道:“我知道你是五支队的,你们有一个人在这里,还是他告诉我你们几个在附近遇险的。”

赵汉业眼睛一亮,问道:“他叫什么?其他人呢?”

陆京士答道:“他叫危奋武,其他人下落不明。”

赵汉业挣扎着要起身,护士忙过去扶着他。

陆京士对他说:“你不必起来了,他暂时被编入我部,随队出发了,现在还不知道你获救,你安心休养,等部队返回我通知他来见你。”

三天后赵汉业就起来活动了,老是在床上躺着谁也发急,毕竟腿又没受伤。本来伤势也不重,前几天晕倒是因为身体太虚弱了。伤口已经经过消毒处理,子弹也取了出来,幸好骨头没有碎,否则一条胳膊就要废掉了。

开始护士还拦着不叫他下床,后来伤员越来越多就顾不上他了,他也乐得逍遥自在,院里院外地跑,有时候还帮护士拿拿纱布,送送开水。躺在病床上很无聊,伤员们也慢慢开始攀谈起来,原来这些人有的是从淞沪战场上下来被二支队收容的,也有一些是二支队自己的伤员。大兵们聚在一起难免吹吹牛,谈谈女人之类的话题,赵汉业一般很少参与,大多数时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

通过他们的交谈,赵汉业慢慢地了解到战局的变化。沪战之后到处一团乱糟糟的景象,国军大部分部队在撤退的时候一哄而散,遭到日本飞机密集轰炸扫射伤亡惨重,一名军长数名师长阵亡。沪战失败后军委会部署国军退守第二线吴福锡澄国防工事,掌管钥匙的地方保长却跑得无影无踪,各部队长官急得暴跳如雷却不得其门而入。吴福锡澄国防工事花费数年修筑而成,非常坚固,即使不能挡住日军至少也可以造成很大杀伤,如果事先驻守少量兵力,当不至于发生后来这么荒唐的事了。中国军民固然在开战之初求胜意图很旺盛,却很少考虑过一旦战败应当如何收拾残局,遑论为此作过什么准备或者计划了。连最高统帅部都缺乏理性冷静的周密安排,其结果可想而知了。

沪战之后,东京统帅部决定对中国事变采取“不扩大”的方针,命令华中派遣军“驱逐上海周围的中国军,以苏州、嘉兴为追击界限”,但日本海外驻军向来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优秀传统,对此命令毫不理睬,9个师团近30万人分三路直扑南京。南京是中国的首都,此刻正处在敌人重兵威胁之下,岌岌可危。局势似此一天天恶化下去,何时才是转机?就算我们最后能赢,也不知还要经历多少艰难付出多少牺牲,现在只是刚刚开始。国家前途如何,殊难预料,山河破碎,思之怆然。

敌人已远远越过浦东,兵锋直指扬州、丹阳,南路经嘉兴、广德,进逼芜湖。二支队所在区域立刻由后方变成敌后,虽没有大的战役,但二支队断不了小股袭击敌人,战果虽不太大但也把日本人搞得不好受。

这两天伤员激增,看样子什么地方又打了一仗。

“大老爷们儿这点伤算得了啥,还用来医院,别寒碜人了!”又是一个大嗓门,在院子里讲话屋里都听得见,伤员们看过去,护士搀着一个伤兵一拐一拐地走进来。这位还肉烂嘴不烂:“你先去忙吧,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就走。” 大约他忘记自己伤在哪了,一屁股坐在床上,马上又像弹簧一样弹了起来,口中“嘶嘶”直吸冷气,护士忙帮他翻过身来趴在床上。

伤兵们哄堂大笑,赵汉业原本朝里躺着,现在也转过头来。看清眼前这个人,他差点没气乐了,正是挨过危奋武一脚的那个东北军班长,现在换上了一身新军衣,大概是被二支队收容整编的。

赵汉业招呼道:“老兄,又被招安了?”

那班长就在邻床,转头一看是赵汉业,脸上表情复杂:“大哥,是你啊。那天兄弟多有得罪,海涵海涵。”趴着双手抱拳向赵汉业连连作揖。

赵汉业道:“不敢当不敢当,您老别哪天一不顺又重操旧业就行了。”

班长赔笑道:“绝对不会了,绝对不会了,哥几个那天不是一时饿急眼了嘛。咱们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以后就是自己人了,兄弟高大贵,敢问大哥高姓大名。”

赵汉业道:“赵汉业,你那几个兄弟呢?”

高大贵叹了口气道:“连我就剩下三个,其他的全报销了,都是处了好多年的兄弟啊,唉……”

赵汉业也叹道:“你们也不错啊,千里迢迢来上海打仗,把命都送到这儿了,就是有些事干得不怎么的。”

高大贵脸红了:“那天也就抢了点粮食,祸害百姓的事可没干。”

赵汉业挖苦道:“行,你们还挺仗义。”

高大贵笑了笑:“仗义倒谈不上,不过那天对你们是手下留情。”

赵汉业不大服气:“哟,怎么没瞧出来啊?”

高大贵对赵汉业道:“扶我起来。”赵汉业把他扶起来。见他向大家问道:“你们这里有没有盒子炮,今天让你们开开眼。”马上有人递上一把。

赵汉业扶着高大贵一拐一拐走出病房,伤兵们跟着起哄,能动的都跑了出去,护士也拦不住。

高大贵问道:“谁有大洋?”

有人掏出一块大洋高高扔起,高大贵瞄了一眼,枪一抬,空中“叮”的响了一声,那人忙跑去捡钱。

伤兵们一阵喝彩声。

高大贵兴致来了:“三块一齐扔!!”

“啪 啪 啪”三声枪响,三块全部击中。

众人喝彩声如雷,护士也兴奋地鼓掌叫好。

回到病房,高大贵一副英雄凯旋的表情。

赵汉业坐在他床上,对他开始刮目相看。

高大贵吹牛的毛病又犯了:“在我们胡子当中,这个叫打飞钱,有的人还能双手齐发。”

有个伤兵问道:“这种枪法是咋练的?为什么我一打就打到他姥姥家去了。”

众人哄笑。

高大贵道:“咋练的?拿子弹练出来的!胡子没事就练这个,打多了就有感觉了。不用瞄准,玩枪玩得熟的人根本就不瞄准,眼到手到,枪枪咬肉。”

那人又道:“你这纯粹是野路子,说了半天等于没说,你们枪法这么好怎么干不过小日本呢?”

高大贵道:“小鬼子打仗不讲究,咱用盒子枪步枪,他们用机关枪小钢炮,这不是耍赖吗?还喜欢从侧面搞偷袭。胡子打仗全靠马,这里打不动换个地方再来。来这里全凭两条腿,一顿炮上来跑都跑不掉。”

另外一个看来是军官,也感叹道:“我们在前线也尝尽了敌人的苦头。我看双方的差距不仅仅是武器上的差距,更重要的是训练水平和战术意识上的差距。敌人的轻武器比我们不占多少优势,三八式步枪射程比我们远,枪身也比我们长,白刃战的时候很占便宜,但是他们的轻机枪不如我们性能好。虽然在重武器的数量上我们差得多,但是敌人不是每次打仗都有重武器的。他们的特点是战术灵活,正面攻不下来马上迂回侧击,我们却是一条线的防御,一旦被突破就没有了战略纵深。敌人喜欢在晚上夜袭,进攻时尽量以隐蔽物为依托,经常利用雾天悄悄接近阵地;我们进攻时却是一窝蜂密集地冲上去,光是在进攻上就多死多少人啊。敌人在撤退的时候都是骑兵断后,很少有损失。我们撤退的时候毫无章法,很容易遭受火力追击,有时候撤退路上死得比在战场上死得还多。简而言之,他们懂得怎么打仗,是职业军人,能把有限战争机器的作用发挥到极致。我们的部队大部分相当于民兵水平,只懂得怎么放枪,勇敢有余,素养不足,还有很大的潜力没有发挥出来。”

这位军官的一席话大家都听得入神了,隔了好一会才有人带头大家鼓起掌来。

有人问道:“长官,您是哪个部队的?”

军官回答道:“58师。” 58师是后来在抗战中威名赫赫的74军的一个师,因74军下辖51、57、58三个师,日军畏惧地称其为“三五部队”。

接下来的两天里,高大贵俨然成了病房里的中心人物,他是个嘴巴闲不住的人,没事就聚一堆人大谈他当胡子时的经历,当年如何去劫道砸窑,怎么跟其他绺子火并,又怎么被关到大牢里,等等。根据他一贯的吹牛本性来看,搞不好这些故事是他听来安到自己头上的。伤兵们听得津津有味,这种惊险刺激的江湖故事可比战争有趣多了。

赵汉业躺着听了一会觉得有点疲倦,把眼闭上休息了一会。突然感到有人蹑手蹑脚爬上自己的床,没等他睁开眼,一张被子迎头盖了过来。赵汉业马上就知道是谁了,上大学的时候大家就经常这么嬉闹,他头蒙在被窝里朝外面道:“危奋武!是你吧,还老是玩这种把戏。”被子外面传来一阵开心的大笑。

护士过来斥道:“你是什么人?这里是病房,快出去!”

赵汉业连忙从被窝里探出头来解释道歉,护士走开。

危奋武一点也没不好意思,从兜里掏出几样东西:“汉业,看这是什么!”

他手里拿着两听日本鱼罐头、几袋奶糖,旁边的伤兵目光被吸引过来,眼馋地看着。

赵汉业故作不屑道:“这也是宝贝?我以为你拾到金子了呢。”

危奋武撇撇嘴:“瞧你清高的,就这个你吃得着吗?还有一样你想要的东西。”

赵汉业接过来展开,是一张日本军用上海地图。

危奋武说道:“上次你就跟我说想要一张日本地图,我还是用一支步枪跟别人换来的,你又不是指挥官,要这个干什么?”

赵汉业叹道:“上次要是有这个,也许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此时五支队残部渐渐集合,活动在苏南一带。支队部命令散落在其他支队的队员归建,危奋武想留在浦东陪赵汉业,一直拖着不走。后来五支队即将开赴皖南祁门整编,支队部严令队员不得滞留在外,限期归队。不能再拖了,两人洒泪而别。

医院的日子无聊又漫长,同房的病友换了一拨又一拨,有的出去没多久又回来了,有的再也没看到过。平津此时已经沦陷,赵汉业很记挂家里的情况,写了一封信托人寄出去,却一直没有回音,实在令人忧心。转眼到了二十七年(1938年)初,战争打了半年了,从伤兵们的口中赵汉业得知了很多关于战争的消息。

最耸人听闻的就是南京大屠杀,二十六年12月13日是八年抗战中最黑暗的一天,遭受激烈抵抗的日本军队在攻陷南京之后,学习中世纪蒙古人的做法,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和失去抵抗能力的中国军人进行疯狂的报复,一个星期之内就有三十万中国人被杀害。在当今的文明社会里这种暴行完全超乎一般人的想象,以至于很多人刚开始都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日本军队这种做法是官方有计划的政治行为,目的是通过恐怖手段让中国人丧失抵抗的勇气。然而这却让中国人彻底认清了敌人的残暴,丢掉了所有的和平幻想和侥幸心理。如果说沪战开打时中国老百姓还没对残酷战争做好心理准备,那么在南京屠城的刺激下,他们开始真正地“进入角色”。

中国官方在组织南京保卫战的时候,战略上犯了很多错误。敌人重兵四围,南京无险可守,留下部队也是白白浪费掉。理智的做法是将部队及时撤退,为将来反攻保存力量,也可以使百姓免于战火。但南京是国都所在,关乎民族尊严,为了面子也要打一下。守城的唐生智开始摆出破釜沉舟的架势,事先根本没有安排撤退计划,在守城中又没能抵抗到底,中途命令撤退,导致局面不可收拾。在后来的长沙、常德、衡阳等会战中,国民政府开始重视老百姓疏散问题,偌大的城市开战前就变成一座只有军人的空城。三年后的法国人也吸取了南京的教训,在首都即将沦陷的时候立即宣布巴黎为不设防城市。

经过三个多月的修养,赵汉业大体已经恢复,骨头基本上已长好,马上就可以出院了。这段时间赵汉业养得又白又胖,枪拿在手里都有点陌生了,他接触枪只有两个月而已,现在又隔了这么长时间,那种感觉就好像见到小別重逢的新婚妻子。

二支队队部也在同一个院子里,赵汉业来到办公室向部队长官道别。陆京士正在看一份电报,赵汉业走进来敬礼毕坐下。

陆京士放下电报对他道:“你们支队现在到了安徽的祁门,你要先坐火车到南京。再往前就没火车了,走过去要十几天。地址我马上写给你,但地址你要记在脑子里,留在身上敌人要盘查。武器也不能带,另外你再去会计科领两块大洋做川资。需要交代的就这么多,你随时可以出发。”

赵汉业在这里实在憋急了,现在终于可以走了,心里非常高兴。他谢过支队长,又去向病友及护士道别,领了川资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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