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闻锁(2)

四喜忧国 作者:张大春


“撒谎?”唐隐书第一次打断对方。

娄敬猛然掉转身站起来,远处的校景便在一瞬间悬垂下来似的衬住他背后。一票穿着牛仔裤的女孩子总之就是能欢喜到那种程度地蹦过去,有两个一边吱吱喳喳地叫唤:“真的啊?……”

娄敬也居然还有这一份心情,望着她们已远去的身影:“真的!他撒谎。”便向唐隐书淡然无声地笑了笑。

他则又开始浑身掏摸着香烟:“赵公说什么?”

“教务处的承办先生讲出来的。”娄敬的视线又盯死在一级一级的石阶上:“你怎么可能想得到?--”

※        ※        ※

你就是新研所的娄敬?嗯。

你成绩的事是我承办的。一切按照学校的规定;换言之呢,就是按照教育当局的规定。退学通知的公文上也写得很清楚:你,娄敬是不是?好,“连续两学期学科成绩总平均未达七十分标准,应予退学。”

不错,你的“新闻写作评论”一科零分,这是你本学期总平均分数偏低的原因。为什么零分?你先不要心急。

对这件事我是很慎重的,我亲自打过电话,问了该科任课的赵教授。这张字条呢,是我完全依照赵教授电话里的口述记录的。喏,你看:

该生从未上课,从未缴交研究报告。

什么你说?教授说的是不是实话我不能过问。至于你上过课没有、交了报告没--什么?好,至于教授究竟指定了研究报告没有,我也都不能查证。很抱歉啊老弟?一切按规定办事,之外我也无能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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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做什么呢?”说着娄敬接过他手里的半截烟头,吸了:“他根本没指定任何同学交报告--”

“口头报告呢?”

“随堂举行过五次,每个同学轮流主讲一回,我也讲了。你说隐书:哪里来的‘从未上课’呢?如果赵公所说的‘研究报告’就是指那几篇作文的话--”

唐隐书一指那本《伦理学》:“你有物证,至少这两篇也可以证明他撒谎!”

“可是你该听听注册组主任说了些什么。”娄敬按熄了烟头,把滤嘴一丝一丝地剥散,揉成粒,“我刚才从他那儿回来,凉了!”

※        ※        ※

你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学校的成令是不会收回的,娄敬。你有理?有什么理呢?怀疑教授就没有理!现在你是一个学生在怀疑教授,要是所有的学生统统起来怀疑教授的话,那还得了吗?得了嘛你说!

证据?娄敬,这里是学校,不是法院;我们是办教育,不是打官司,你这个学生怎么连这些都分不清楚?好了,什么都不用说了,你回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

噢对了,你回来。我还可以劝你一句话:年轻人做事情啊,要多想,多想想。嗄!

※        ※        ※

“我想,只有直接找学校的高级主管了。”娄敬抽出书本里的皱稿纸,唐隐书连忙伸手抹去纸上一团原先他没注意到的蜘蛛网,听见娄敬边晃动稿纸边说道:“这几张字纸或者还我一个公道。”

“高级主管--”他沉吟了一会儿:“我陪你走一趟--你准备找到多么高的呢?”

※        ※        ※

教务长刚开完一个会,西装胸袋里掏出块崭白的手帕轻轻按拭着额头的汗水,汗水上面是一层单薄的发丝,因为人在点头的缘故而颤了颤。点头的对象是娄敬的指导教授,唐隐书忘了他姓什么,所以当对方走向他们的时只有娄敬喊了声:“孙老师。”

孙老师深深闭了闭眼,算是招呼到了,过来沉声冲娄敬说道:“待会儿来一下,我在研究室。”临走前大约是无意地又浏了教务长一眼。

“你们那一个是娄敬?”教务长先自对他们一视同仁地笑了笑。

抬抬手娄敬迎上前,腋下夹着那两篇作文的影印稿。唐隐书则甩甩肩后的书包,回头望一眼门口那台复印机,机器旁负责操作的工读生女孩连忙掉转了脸,细细的指尖没什么缘由地来回搓着复印机上那块黑皮垫子。

当他再转回头的时候,教务长正挥动着手帕:“方才注册组李主任也拨了电话给我,说你去过一趟了。他说你还带了什么文件是吧?”

“是两篇作业。”娄敬摆过一只手按在影印稿上:“刚在门口请那位小姐--”

“是赵教授指定的--报告?”

“呃,”娄敬把它遮上去:“是赵教授指定的。”

“这是你的研究报告?”掏出一副老花镜,教务长翻看了两眼,笑笑。

“学生个人不认为这算研究报告--”

老花镜猛一摘,挡在娄敬的眼前:“那么这些东西不是赵教授指定的报告喽?”

“教授没有指定我们写研究报告,根本没有。”娄敬说话的时候微微退了一步,或许是为了躲那支亮莹莹的眼镜腿。

“总之它不是报告?”

这边不再有声音,矮了半截的脑袋掉过来,朝唐隐书一耸肩。

“报告教务长!”唐隐书上前摊了摊手:“如果赵教授提到娄敬没交‘研究报告’;那这批改过了的东西,呃作文,就是‘研究报告’,作文是课堂上仅有的书面作业。”

教务长把他的上半身打量了一回,收起老花镜,又翻出手帕来擦擦鼻尖:“你,是什么人?”

“物研所三年级学生,唐--”

“噢!这里不关你的事。”说完又冲娄敬微微笑了一丝“我是不是可以保留这一份COPY?”

“请教务长做主。”

“那好。我可以先把学校的立场说给你听听。当然啦,我们是绝对尊重教授的,也绝对尊重教授的决定。”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摇两下那份影印稿:“不过,这两篇东西很有价值,很有价值,我再研究一下--只有两篇么?”

“一共写了七篇,赵教授都批改过了,可是一时只找到这两篇。”

唐隐书抢着接下去:“我们一回去就找另外那几篇。”

教务长缓慢而富有韵律地自行点着头:“我来想想弥补的办法……成令是不可能更改的啦!你是不是要和赵教授谈谈,请他改个分数什么的?”

“不!”娄敬直了直腰:“他一开始就没说实话;而且教务长您既然认为成令不可能更改,分数自然也--”

“注意你的态度,娄敬!”教务长用那种钢牙一挫的神情昂了昂头,额角和颊边的筋条抽鼓起来:“那么你想怎么样?”

“学生只要陈述事实,请学校作主证明赵教授的决定不合法--”

“荒唐!”教务长筒着拳把那分影印稿卷捏个死紧,声音却极力地压低了,“我告诉过你学校有学校的立场,我们是有立场的你知不知道?”他喘了口气,索性用手指拈拈汗水:“退学通知也寄了一分给家长,我倒很想知道你家长的意见。”

“报告教务长,他们让我来请示学校。”

“让你?请示?”对方又攒一下稿子,鼻翅一动,笑声便钻出来Hm了一声:“他们‘让你’这样来‘请示’?”

娄敬的两条短腿打着颤,裤子褶缝的地方变成一条曲折了又曲折的波纹:“我们都盼望,学校,能秉公处理。教务长。”

“回去问问你的家长,这是什么态度!”

※        ※        ※

我和娄敬的爸爸都很痛心啊隐书!

起初是对娄敬觉得失望,我想娄敬也许对你提了,我这个做母亲的能说什么呢?--我说“起初”,真是这样啊?这孩子脾气硬,说什么看事实,讲道理。他爸爸冲他瞪眼,问他为什么不低低头,跟教授赔个不是?娄敬一答话我可忍不住了,他说,我这个性也是从你们身上来的。隐书,我听了好难过,娄敬他说得不错,他说对了!我们是他的爸妈,外人不知道,我们可比谁都清楚啊!他硬,硬的有理,我又怎么能再怪他什么呢?

后来--让我再告诉你件事,隐书。--我把娄敬的事向一位同事讲了,是个小姐,比娄敬和你大不了两岁。我让她评评理。你猜隐书你猜猜看:人家怎么说?

她说:娄敬一定不对嘛!教授当然有权评分;娄敬不应该锋芒太露、不应该提什么问题。说做人要圆一点,说老师究竟是老师嘛。她还说: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下回娄敬就知道教训了……

初听我愣住了。隐书,你想想:她一个可以做我女儿的孩子家搬出我的那些道理来,我倒真的不明白谁是对谁是错了……

你可别笑话娄妈妈掉泪啊隐书!我,我自己的孩子受苦,我当初还委屈他,我……

唉!从前娄妈妈嘴上不说,心里总还撑着个“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的理,这一会儿想起来,觉得自己有些,有些滑稽!

学校和教务长那边也不必问我们的意见了,事实摆在那儿,让他们自己看清楚吧!  ※        ※        ※

“我看得很清楚。”孙老师扬手止住娄敬:“你不必多说,老师相信你。”

唐隐书靠窗找着张椅子坐下,隔桌孙老师拍拍娄敬的肩:“你班上的同学们昨天来过,把你这一学期在赵公课上的情形都告诉我了。我很感慨,真的!”

“谢谢老师!”娄敬把只食指沿着桌面上正午阳光投影的方框框画了又画。

“不要谢我,其实我一点忙也帮不上。”孙老师点起烟,扔给唐隐书一支,继续说道:“我大概只能提供,怎么说呢?--提供你心理上的支持--你不抽啊娄敬?”

摇摇头,娄敬微微露齿笑了笑:“这样就足够了,老师!谢谢。”

“前两年赵公因为教育研究所学生集体退选而被解聘的事,你大概已经听说了?”孙老师吐出一缕细长而均匀的烟雾。娄敬点点头。

“虽然我们都知道这是两码事,至少我希望你自己能比较平静,而且,怎么说而且?--”

“而且坚定?”

“坚定。”孙老师也伸手去画书桌上的那方阳光:“事实上,我--也许还有别的几位教授--都还能了解:学生的程度不是拿成绩和态度量得精确的;尤其是你。今天找你来,我只想谈这些,别的说了也是废话,我们彼此相信!嗯?”

“有没有实际可行挽救方法?”唐隐书凑上前,一指按在那阳光影子的中央:“现在我们有物证;娄敬的同学是人证。这些,对不起,老师,都不是空口白话。”

“我可以体会你的心情。”孙老师索性摊开手掌摆平在桌面上:“你们,千万谨慎。赵公后来还能转进本系任教,你们可想而知--我不能也不愿意阻止你们,可是要谨慎!”

“老师!”久久不曾开口,娄敬的声音倏地有些硬:“我并不想争取复学。”

“哦?那你的意思是?”

“即使真相大白,我也要办离校手续。”娄敬的眉心只轻轻锁了那么一下子,便又舒缓成两绺孤独的羽翼,各归各的,小小的眼睛便接着睁大了些:“今天我要坚持的,只是请学校了解:那位教授的学术修养和人格操守都出了问题。至于我个人的学位--”

“再一年,等你的论文一完成--”孙老师显得有些不安,指尖点敲着桌面,这时阳光已经移位了。

“我不考虑!”

然后是相当漫长的寂静,只剩那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落着。研究室就这样地显得有些膨胀了。唐隐书右边是一长排贴墙的落地书橱,玻璃橱门上的钢锁闪着薄而刺眼的亮光。远处另一些亮光是从对面的窗格间敷过来的,它投在磨石砖的地面上,那里停放着他进门后扔下的书包,里面有包香烟。他想去拿,才发现手上这支已经挂了好长的一截烟灰。总之他想走过去移动一下书包的位置也好,那样显得室内还有一点活动的声响,不要老让娄敬的话音可以在寂静里一直缭缭绕绕的。然而他懒得动弹,仿佛一动又会打破了他收拾不回来的什么。他只有盯住那只书包。

书包里还有娄敬的《伦理学》和笔记本。唐隐书翻读过那本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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