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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林秀雄(3)

四喜忧国 作者:张大春


如果林秀雄没有考上大学,他会在二林的罐头工厂干出纳员,然后当兵。然后回到同一家罐头工厂当会计。他会认识好几个工厂里的女作业员,分别带她们去三块厝采草莓、去头城吃夜市小摊、去任何一个热闹的庙口看布袋戏。在看布袋戏的时候,林秀雄滔滔不绝地发表他那一套辩证的世界观。“你看,是人在玩尪仔,还是尪仔在玩人?”“你看,是人在看布袋戏,还是布袋戏在看人?”“你看,是我在嚼槟榔,还是槟榔在嚼我?”

他的几个女朋友都曾一度眩惑于这种非常有智能的话题,然而为期不久。有一次他在头城黑虎将军坛旁边的夜街上搂着品管员阿芳谈槟榔与牙齿之间互相嚼咬的关系,阿芳打了两个呵欠之后停下脚步,说:“拜托你不要随便吐槟榔汁好不好?”“咦--”林秀雄拼命挤眨挤眨眼,说:“我不吐,人家扫街的做什么?他没事做,不是饿死了吗?因为有我在吐槟榔汁,别人才有头路,知莫?”说完,他又狠狠吐了一口。

如果林秀雄运气好些,西南风会把这口槟榔汁吹往清洁队员可以清扫的街边。但是西南风晚了一步,槟榔汁洒在一位健壮男士的裤裆上。那人有着来自伞兵部队中队长父亲的优异遗传,曾经在二十年前的一场围殴中随手扯烂林秀雄的上衣,弹弹指头便撕掉三张疔疮药膏。二十年下来,他长得更高、更壮,脾气变得更坏,自然记性变得更糟。他一把揪起这位相逢不相识的老同学,骂道:“操你妈瞎了狗眼!”林秀雄抖着声说:“不吐到你,你,你怎么可能打我?”对方听不懂他的辩证逻辑,但是讨厌他的态度,直罩罩地一拳捣在他的门面中央,他昏晕过去的刹那间仿佛看见门户裂开,听到钟鼓交鸣的声响,接着,便梦见自己一路口吐鲜血,朝五寮奔去。

幸而林秀雄考上了大学森林系,只在每次期末考之前做类似被人追杀的噩梦。同寝室的人问他:“又做噩梦啦?梦见什么?”林秀雄摇晃着昏痛交加的头壳,摸摸旧时生长疔疮的部位,在转瞬间忘记梦的结尾。他只说了他记得的部分:“我梦见土地公,叫我不要泅水。”

土地公其实早已忘了林秀雄是何许人也。他在林秀雄作噩梦那天费尽千辛万苦、穿越一大片芒草、蒲公英、风信花和羊齿蕨类的纠缠,来到廖火旺的窗前,警告他说:“你家凄惨啦!”

廖火旺转向阿吉求问:土地公究竟有何用意。阿吉忙问:“伊生作啥款?”“老老的、全身躯拢是花籽、草籽。”“对啊啦!”阿吉叫着,顺手翻书册,比着画了一张符,又说:“带回去贴,贴在伊和你讲话那个窗头。”“伊到底是啥意思哩?”“天机!天机!”

林秀雄参加暑期大专青年乡野服务队回到五寮来的那一阵子,天机已经不再是秘密。全村的父老兄弟姊妹们比往年更加热烈地款待服务队,起初林秀雄误会是因为他也身在其中的缘故。过了许多天,当队员们都到溪对岸山的南果去采收芭药、龙眼的时候,林秀雄的五个弟弟排成一排向他报告那个天机:从八仑到三块厝的产业道路要拓宽了,县政府即将收购五寮村口的一大片土地作为工程的中继站,廖家门墙外的荒草原就是中继站的位置。“全村拢足欢喜欸呐。”林秀雄的大弟说。但是林秀雄却有空欢喜的感觉,原来村人的兴高采烈与他或服务队下乡毫无关系;这倒教林秀雄对拓宽路面的事有些不谅解和不愉快了。

廖火旺到林家来走动时也频频表示:土地公说“凄惨”是没错的,拆屋当然凄惨--他一家三代,老人家已经百多岁了,还要搬厝,土地公看了自然心疼。但是阿吉的安宅符更灵,它让县政府出了好价钱,以后全五寮村都在路仔边,地贵房贵人也贵。说到这里,廖火旺偷眼瞄一下林秀雄,问道:“贵命囝仔!啥咪时间娶某生子啦?”林秀雄没搭理他,径自跨步出门,到空地上作了两次深呼吸,开始反省并决定他在这个村中担任最高级知识分子的角色。

如果林秀雄随随便便让村人的迷信和贪婪来迎接县政府的道路工程人员在五寮砍伐山林老屋,那么他的书就白念了。反过来说,他已经念了这么多书,就不能坐令村人无视于他的存在。事实上就是连叶善也看不见林秀雄了,他积年与白纸白浆为伍,得了一种类似雪盲的眼疾,糊出来的灯笼像一泡泡乱七八糟的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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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林秀雄抗议县政府施工破坏五寮村生态环境的行动成功,他将成为台北新闻界的英雄,并且成为本村的罪人。

到那个时候,许多传播机构会抢着报道这位年仅二十二岁、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却有着惊人雄辩能力的年轻人的消息。这位年轻的意见领袖在各个报章杂志上陆续发表评论文字,抨击偏远山区民众长期以来用神话自愚、自欺、自利的实况,并将这一切归咎于基层教育工作者和官僚的诡计。“有关单位保留土地公庙却拆除民房,用意在假借敬神的虚矫身段来掩饰他们灌输村民盲目追求功利、追求文明、追求开发建设而不择手段的卑劣思想。”他不止一次地在文章中这样说。通常在书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林秀雄的眼皮和笔尖中间会浮现那个沾了一裙子鼻涕的曾老师。他在心里对曾老师表示抱歉,用笔管搔搔消炎粉喷洒过的头皮,然后运用过度激烈手淫的那次悟道所得的严正辩证法则悄声说:“我会这样,也是你教的。”

那时曾老师早已他调,正在台北市城中区的某所国校担任教务主任,忙得没有时间阅读教案和课表之外的杂书。即使她看到林秀雄的文章,也不会想起她所教过的五十八个林秀雄之间的任何一人。

五寮村人却从管区警员和县政府建设课帮办的口中听说了林秀雄大骂自家人的事。帮办和警员异口同声地表示:县议会、省议会里一天到晚有人来调查路线规画是否有“图利他人”或“图利某人”的纰漏,搞得工程迟迟不能发包,这都是五寮村那个会写字的大学生害的。“阮家凄惨啊啦!”廖火旺似乎又可以预见村人将罪咎归之于他培养了这样一位状元公的冷景,便头也不回地往草丛里钻,一骨碌朝老屋跑去。草浪推移,顺风朝三块厝的方向倒着,林秀雄的爸爸打着酒嗝说:“早知样系安呐生,我就送伊去学布袋戏咯,干!”林三婶不敢再说“贵、贵、贵”,只静默地追忆着简罔市噎死之前神情。简罔市的神情一直没变,她站在曾经插过母鸡头竹竿的田中央,挣扎着想要把没出口的话说完:“贵人不该生在这么没地理的所在。”

“如果五寮一带真是那么一个鄙劣的地方,又怎么培育得出像你这么优秀的人物呢?”那位追问林秀雄学历和经历的文教记者以略带辩证性的质询技巧问道。林秀雄则慨然答说:“我对自己目前的成绩并不满意。”

如果林秀雄学会满意自己,他也许不会为整个抗议行动终归于沉寂、无效而黯然神伤。他写了十多篇文章,在系刊和校刊上登出两篇,其余的均遭各大小日晚报和周刊、月刊、双月刊……退回。台北传播界对那条产业道路没有什么兴趣,更不相信拆几栋房子、砍几棵树、铲掉几甲山坡果园就会破坏什么生态环境。他们宁可披露一些符仔仙和灵媒在预言、占卜、解梦、猜奖方面具有奇验的真实事迹。要不,深入报道某个赖五轮机踏车行游四方、终于打入电视频道、成为民俗剧坛巨擘的布袋戏班子的奋斗历史也是不错的。

惟其在写实小说家杨春和的笔下,林秀雄的故事有着壮烈、动人的收场。他描写林秀雄投身溪流,以尸谏来表示人们对他、以及对整个山区漠视的不公与不义。在小说的结尾,一位又聋又瞎的灯笼匠在溪边放水灯祭悼死者,水灯从五寮漂至六崁附近的时候,突然被谷底的盘旋气流拔出水面,飞上穹苍。这篇小说被翻译成日文之后,观光团举着一幅幅的小旗子翩然来到五寮,以怀旧兼考古的心情和眼光搜寻着一个文明古国现存的最后传奇。

如果林秀雄从未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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