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喜忧国(2)

四喜忧国 作者:张大春


他还告诉朱四喜很多事情。比方说:他觉得与其像王昌远那样娶个成天价聒聒乱噪的假洋鬼子,他宁愿天天冲着梁兄哥或乐蒂的相片儿跑马。他还说:国家多难,共产党迟早要包围打台湾的,要想反攻大陆,非得多养几个壮丁不可。只可惜了当初他没舍得讨老婆,不然还能生几个会打仗的儿子,一来报效国家,二来逢年过节的也有人替他上个供,祭拜祭拜。“你要是方便,逢年过节地替我准备一碗茶水,咱们也好好儿聊聊不是?”杨人龙苦笑着说:“扰不着你什么的。”“扰不着是扰不着,可我不成了你儿子了?”朱四喜瞪着对方鼓凸凸的裤裆说:“你真的没死嘿?”

朱四喜一醒,杨人龙自然就是死了。他翻个身,竹床一阵祟响,把古兰花也给惊醒过来。“杨人龙回来了。说是共产党要打台湾啦。还要我供供他。”朱四喜索性坐起身子,打床底下拾摸着半截香烟,点了,长叹一口,道:“这下麻烦大了。”古兰花揉了回眼,翻身又睡回去,过了半天才说:“供就供,还不是我们自己吃。”“我是说共产党。你懂什么?”朱四喜侧脸看一眼墙上那戴着防毒面具的国军,但是在阒暗之中委实看不清什么,猛可间还真能让人把他当成刘秀嫚,古兰花则喃喃念着:“我要回花莲。”通常,只有在夫妻俩好合之后,朱四喜才会答应她回娘家的事;这一次他却没作声,只吐了一个烟圈儿而已。

古兰花从花莲回来的时候换过一身装束:鹅黄色的粗线厚毛衣,黑得发亮的原子裤,两吋来高的白胶皮高跟鞋和一头鸡窝也似的鬈发。这模样惹来一院子议论,人人夸说好看--不过,大抵得斜着眼看仿佛才是滋味,她还塞给朱四喜两百块钱,说是回家表演了几场山地歌舞,从日本观光客那里得来的小赏。“赚钱是好事。”古兰花把一落土产盒堆在饭桌上,对两个儿子说:“我们要赚很多很多钱。又可以花,又可以荣耀主。”“又可以什么?”朱四喜撕开一盒薯饼,吃一个,又抓一把放在墙边的小供桌上给他朱家三代宗亲和杨人龙吃。古兰花伸手将鬈发弄蓬松了些,道:“荣耀主啊!”当天晚上,古兰花就奉献了二十块钱给主,王太太说:“主会应许你的祈求。”她并且向在场的兄弟姊妹表示:春献够多的话,她要添置许多适当的家具,把此地布置成一个“正正式式”的聚会所。

古兰花的祈求在几年以后终于应验:朱四喜不再挑水肥,而变成一个比较受人同情或不讨厌的清洁队员。他必须在每天午夜到仁爱路口排队集合,清扫马路和人行道--而不是趴在她的身上做活儿。

这时,大儿子来福已经进小学念书,有时候还能指点朱四喜一两个他不认识的字。比来财还小上好几岁的王彼得却要比呆头傻脑的来福还要懂事些。他经常在晚饭后到朱家来讲述大洪水时期地球上处处淹没的景况,听得一屋子人两眼发直,差一点流下口水,比将起来,来福和来财的知识就差得更多了。这个情势使王彼得能以十分优越的身份向朱家大大小小随便说些什么。只有一次惹恼了朱四喜--那回是在大年夜里,王彼得指着小供桌上的祖宗牌和一旁杨人龙的相片框悄声对来财说:“你们家崇拜偶像。”

朱四喜把王彼得轰出家门之后,不觉又有些懊悔。第二天一早,他趁着拜年之便,匆匆赶往前院,迎头对王昌远揖了几揖,道:“恭喜发财!恭喜发财!”王昌远立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偷眼瞧了瞧屋里,随即挺胸正色答道:“咱们家从今年起不兴拜年了。”“是你老婆的主意?”王昌远歪个头想了想,说:“也不是的。你想嘛--你来我往地,穷累;也没多大意思。是罢?”

这一年的确坏透了。从四月初那一场全没来由的大雷雨开始;“总统”也死了,房子也泡了,来福还教人给揍了一顿。朱四喜养成了一句口头禅:“倒他妈的八辈子邪楣!”聚会所的招牌当真倒下来,砸断他一颗大牙。不过,他也从此变成一个满怀忧忡的人。

大杂院淹水是“总统”去世好几个月之后才发生的。不过--除了王昌远一家之外,大家都说:“‘总统’不在了,什么都出毛病了。”连杨人龙都这么说。

“其实,我还没死。”杨人龙在淹水前一天夜里托梦给朱四喜说:“我看得可清楚呢!往后,日子是越过越难过了。”“怎么说?我不明白。”朱四喜道:“眼下过得还不错哪!到年底我打算买它一架电视机,小是小一点,黑白嘛也无所谓--这在从前可是想也不敢想的--”“你是安了家、落了户了,不想回去啦?”杨人龙猛摇手,抢道:“他老人家这一不在,还有谁带我们回去?你说呗!”朱四喜吃这一问,反而答不上话,差一点儿又醒了。杨人龙忽地又转了个话题,道:“他老人家也信耶稣教嘿!原先我还不知道咧。”“我老婆也信--跟着王昌远一家子信的;信得可虔了。”“说起来信教总还是好事。”“当然是好事!头先我还不明白。连他老人家都信了,当然是好事。”

朱四喜毕竟信得不够虔--第二天发大水的时节,他抢忙把祖宗牌位、杨人龙的相片框连“总统”玉照等一干偶像先救起来,顶在脑门上。雨仿佛一束束发光的箭矢一般从屋顶、门缝和墙板的间隙处喷涌而入,不多时便淹没了古兰花的大腿。竹床从里间屋缓缓漂向大门口,幸好来福和来财连推带拽地给救了回来,一家人把饭桌压在竹床上,大小四口各蹲在四个桌角,脑袋顶着梁,眼睁睁望着奥黛丽·赫本、李小龙、甄珍的电影海报和那张小供桌排着队浮流而去。古兰花抱着一只扑满嚎啕大哭,朱四喜则强撑着笑说:“幸亏还没买电视机。”古兰花哭得更响烈,并哽咽着数计那一桩桩漂流出去的家私:“椅子、电饭锅、水壶……我的衣服、高跟鞋……”来福兴奋地指着远处,附和着喊:“我的书包!”“你该倒霉了。”来财紧紧拥着自己的书包说。

来福之所以会留级,不只是台风天丢了书包的缘故;之所以挨揍,也不只是把鼻涕抹在同学衣服上的缘故。他班上的导师到家里来,委婉地劝说朱四喜:最好能让来福接受那种特殊的教育;老留级终究不是办法。朱四喜却表示:来福好得不得了,吃得饱、睡得着、身体越来越壮,而且--“头年里他还能教我认字儿呢!你要说我儿子脑袋不灵光,我这个老子不就更不灵光了?老师!我告诉你说:今年年头儿不对,我是倒了他妈的八辈邪楣!年头儿一过,就时来运转了。不信你试试--明年!咱们朱来福准考它个第一名。”

朱四喜借着说服老师的话语,也说服了自己。他前脚送老师出了杂院,后脚便奔往王昌远的家。“他到铺子那边去了。有什么事吗?朱弟兄。”王太太笑盈盈地说:“古姊妹还好吗?”朱四喜敷衍了几句寒暄,忙不迭地说:“我来要些旧报纸。要有‘总统文告’的。”“文--告?”“文告。”朱四喜噘撇着嘴,略带几分神气地说:“从前杨人龙说:‘总统文告’都是最好的文章,没有比那再好的了。我找一些回去,贴在墙上,学念学念。等我会了,再传给我儿;他再学会了,考个第一名,还怕留什么级?”“可是、可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文告了啊。”王太太先皱了会子眉,随手往近些日子以来的旧报纸堆里胡乱翻几下,接着才忽地展开嘴眼,笑说:“你对《圣经》有没有兴趣啊?朱弟兄!读经是好的,可以得着智慧的言语。老“总统”也常读《圣经》哪!”朱四喜搔了搔光脑壳儿,道:“我,我还是还是要找文告--这么着:等昌远回来,叫他给找找,自凡是有“总统”照片儿的,旁边儿就是文告--唉!要不是上回淹大水,我家墙上还有几篇。真是的!没有文告怎么成呢?怪不得杨人龙说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朱四喜就这么念叨着,昏头搭脑离开了王家,一面思忖:可不?头几个月竟然没想到这一层;“总统”死了,文告就绝了;这可怎么得了?便在这个时刻,聚会所门前写着“神爱世人”的一方牌匾让今年头一阵秋风给吹落了,不偏不倚砸在朱四喜凉飕飕的后脑勺、脖梗和肩膀上,其中一角戳中了他的腮帮子,登时杵下一颗大牙来。

那人望着古兰花低敞着的领口里的一双大奶子,说:“头家娘好福气!这少年,囝仔拢饲到这呐大汉啊啦。”他说着,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朱四喜也一样。

朱四喜在两年后的一个冬夜里扫完他该扫的街道,挨着冻点完名,急步冲跑回家,却在杂院口撞见一个正在和古兰花打情骂悄的小伙子。那人穿一袭皮风衣,翻起了领子坐在路边的法国椅上抖腿。古兰花和来福正在洗他那辆纯白色的豪华大轿车。那人忽地倾前上身,直勾勾地望着古兰花低敞着的领口里的一双大奶子,说:“头家娘好福气!这少年,囝仔拢饲到这呐大汉啊啦。”他说着,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胡兰花则陪笑道:“苦命人呕,说什么福气。”朱四喜明明看见她答话时眉又耸、眼又瞟的喜俏神情,直恨不得奔上前去踹她一个马趴。然而偏在这个当儿,他的后脑勺、脖梗和肩膀又剧烈地疼痛起来。疼痛逐渐蔓延开,也使他连带地扩张着心中的懊恨,对那开车的人、来福,以及他自己。

这天清晨六点半,古兰花搥着腰腿进屋,黑里却被朱四喜一把按倒在竹床上,他咬牙从喉管里迸出声说:“老子久不捅你,你当老子不成了是罢?”古兰花从来不曾见过丈夫这等模样,还当自己走错了门,当下大喊了一声,嘴巴随即又被一巴掌捂个死紧,但听朱四喜压低了嗓门道:“再叫?别当我不敢再剃光你的头发!”古兰花这才放下心,知是朱四喜没错了。朱四喜早已伏下准备,要教他老婆尝尝甜头或苦头,于是低吼一声,压低身子--立时,好些年没有动静的竹床又开始咿哑作响了。这便是来寿这孩子的由来。

可是,朱四喜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他对古兰花的警戒之心。反而养成了挑剔她和顾客闲聊天的习惯。他不只挑剔老婆,也挑剔开车的人。“怪了!怎么来找你洗车的都是男的?”朱四喜常说:“天下的女人都死绝啦?”古兰花猜想丈夫之所以变得如此暴躁易怒是因为那块从天而降的招牌打坏了他的脑子。她把这个想法悄悄地告诉聚会所里的一个姊妹,并且请她不要向任何人提起。第二天,王太太就对古兰花表示:她认为朱弟兄个性上的转变是因为受到魔鬼引诱的缘故。“我们要爱他,努力为他祈祷,赶走他心中的撒旦!”

其实,也只有梦中的杨人龙明白朱四喜的问题出在哪里。“我说,”杨人龙说,“你想得太多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想得太多了?”朱四喜不答腔,径自翻看着那本印满了裸体女人的杂志。“你想得多,是因为你念得多了--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朱四喜仍不肯开口。杨人龙反而叹了口气,道:“也该怪我的!当初教你念报纸,谁知道会念出这么些名堂来。”“怎么说怪你呢?”朱四喜终于开了腔,道,“报上写的都是真的;我不念,只合不知道,是个傻子。现下好容易明白些个事儿,才算开了窍,怎么又说怪你呢?”说罢,他不禁瞥眼瞧了瞧墙板上那些个新闻;大字标题果然好不热闹。他已经认识了不少:“仇杀”、“情夫”、“红杏”、“畸恋”、“恋奸情热”、“老夫少妻的悲剧”……朱四喜就这么瞄扫一眼,心头倏地浮涌出一股羞恼之意,想起平日在清洁队等点名的时候,队员彼此谈天说地的也不外这些。“我也不是尽挑这些念的,大伙儿谈谈、聊聊,自然就明白了;就认得这些事儿了。”他嗫嚅着解释道:“不像从前你还在的时候儿,教我念念文告什么的。”然后他又想起一个新的借口,便嚷起来:“现下上哪儿去找文告?如今不像从前你还在的时候儿啦--”“谁说我不在了?”杨文龙厉声斥道:“国家多难,社会上又这么乱,共产党迟早要包围打台湾的。瞧瞧你这副精神--像是能打仗的样子么?”“我头疼、脖子也疼--”“放屁!”杨人龙喝道:“你根本是她娘的没志气!安了家、落了户,你不想回去啦?别尽顾着保老婆!凡事要往大处想:国家多难,社会上才这么乱;社会上这么乱,你老婆才有麻烦;你老婆有麻烦,大家的老婆都有麻烦,道理是一样的。要解决你一个人的麻烦,得先解决了国家的问题,天下太平了,人人才有好日子过,你懂吗?”“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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