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武(7)

乡关何处 作者:(美)白睿文


电影的每一段看似自足,前一段的主要人物很少出现于后一段中,贾樟柯却细心地将每一次人际关系的破裂与前一次联系起来。31他通过每一段故事中的一系列物质交换来达成这一点,交换的结果回响于其后的段落之中。第一部分里小武给靳小勇结婚送的礼钱在第二段中被退还给小武。由小勇的一个死党(由贾樟柯客串)在小上海歌厅当着梅梅的面递给小武,并说:“小勇说你的钱来路不明,收不下。”这场戏发生于梅梅消失前之不久,不仅代表小勇对小武的最后一击,也象征着梅梅开始对她的情人感到幻灭。因而这些使小武和梅梅相聚和分离的力量复杂地联系到与小勇相关的物品(音乐打火机和结婚礼钱)上来。

类似地,来自小武与梅梅关系的两个道具促成了电影最后的沉痛场景。首先,小武一开始计划送给梅梅的戒指,最后决定送给母亲。他发现母亲转送给了二嫂,这成了小武和父母争吵的导火线,最后导致他被从家里赶了出来。其次是寻呼机,梅梅叫小武买一台,以便她随时可以联系他。但寻呼机不仅没有使他更靠近情人,反而在小武偷人钱包时突然响起天气预报的声音,这成了他被抓住的直接原因。物质交换和小武的倒霉命运之间的联系可以简单地读解为批判资本主义以及1990年代后期席卷中国的对物质主义的狂热膜拜。反讽的是,不仅没有人想要小武的礼物和物品——小勇不要他的礼钱,梅梅和他的母亲不要他的戒指——而且这些物品很明显起了进一步疏离主角的关键作用,并导致他和周围人之间关系的破灭。

电影里容易为人忽略的另一个物质交换的例子是小武从受害者那里偷来的身份证。因为这些身份证没有什么用处,而且小武很清楚地知道补办身份证是如何之难,因此他将这些身份证,也即他的犯罪记录,投进了街边的邮箱。它们最终落到了老警察郝有亮的手中,他此前已经同小武及其团伙有过碰撞——当他们不期而遇的时候,小武称郝为“老师”。在电影里的几个独立场景中,我们看到傍晚的时候,郝在派出所的桌子上严肃地翻着一堆丢失的身份证。每一次这样的场景出现,都直接表明小武又犯了一桩罪,一次是为了凑够给小勇结婚的礼钱,一次是为了给梅梅买戒指。有意思的是,在他的战利品中,小武不断地分派的物品是这些居民身份证和居住证—— 一个人在世界上的身份和位置证明,这恰恰是盲目漂流的小武所缺乏的东西。

小武的价值体系被每一段关系的戏、每一段戏的银幕时间以及每一段关系解体后所带来的情感创伤程度烘托了出来。电影颠覆了传统“孝为先”的儒家观念,家庭的位置在主角的世界中排在了最末位。小武和他的父母及兄弟姐妹的关系,被黑帮电影和武侠小说所影响的浪漫化的“兄弟情谊”观念所取代。32同样明显的是,在这个千疮百孔和失效的人际关系网中,小武自己排在最末位。因此最初的片名为《靳小勇的哥们、胡梅梅的靠山、梁长有的儿子:小武》并非偶然,它表明小武的身份只存在于他和周围的人的关系中。33这最初的片名泄露了电影的叙事结构,清楚表明这些关系对贾樟柯的电影视点来说有多重要。小武的身份依附着他周围的人而建立,一旦这些关系解体,他也就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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