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武(10)

乡关何处 作者:(美)白睿文


反思革命

在《小武》最后的高潮场景中,主角被警察逮捕。小武被绑着,被带着穿过家乡汾阳的街头,看管他的警察老郝有事走开,临时把他铐在一根电线杆上。小武被铐着,像一条狗一样蹲踞在地上,渐渐地被越来越多看好戏的看客包围。这是小武人生中的最后悲剧。在电影的进行过程中,我们目睹了小武与兄弟、女朋友和家庭关系的破裂——被抓是对他的最后打击。随着小武的命运螺旋式地下降,我们也知道了他的故乡正面临物质上的毁灭,汾阳大街上的药店和家庭行将遭到破坏。在他个人命运衰败的前夕,他身边环境的解体,有力地证明贾樟柯在他的人物和他们所在的环境之间建立了一种内在的平行对应关系。小武的道德体系就像被标为“拆”的建筑物一样无用和过时。当众戴着手铐等于宣布他对家乡人民有罪,这个姿势几乎映射了写在待拆建筑物上的“拆”字。

手铐是被郝有亮铐上的,正是这位老警察接收了小武丢到邮箱里的那些身份证。作为国家权力的象征,贯穿于全片的这位警察的仁慈、敏感和友善,对于一部充满颠覆性内容和主题——包含对扒手、妓女和腐败的描绘——的电影而言,颇令人惊讶。与此同时,我们不应当忘记警察鼓励小武向他的老友靳小勇——一个更大的贼——学习的场景。这个细节表现了国家权力支持经济权力的方式。我们同样不应当忘记,正是他实施了对小武最终的、几乎是漫不经心的羞辱行为。对于在整部电影中依靠“普通人”伪装和匿名能力而生的小武而言,示众代表终极的痛苦和耻辱。导演马丁·斯科塞斯描述这部电影的时候,同样特别留意到警察将小武铐到电线杆上的最终的悲剧场景:“不论王宏伟本人在剧中的演出或是贾樟柯对这个角色的处理,都不温不火,所以最后当主角被逮捕、锁在大街上示众并遭到嘲笑时,反而产生更大的震撼力。”38

这一结尾的缩影实际上在电影开场时出现过,当时小武首次回到汾阳,看到一群旁观者围观刚张贴的政府“严打”政策的告示。39在2002年我对贾樟柯所作的一次访谈中,我请他谈谈最后一场戏,即小武被铐在电线杆上并被迫面对一群旁观者,他说:

在我的剧本里,原来的结尾是那个老警察带着小武,穿过街道,消失在人群里。但拍摄的时候我一直对这个结尾很不满意,因为它是个很安全的结尾,但却很平庸。在拍摄的二十几天里,我一直在想一个更好的结尾。有一天我们拍戏时有很多人围观,我突然有了灵感。我想拍围观他的人群。那时我突然觉得,在电影的结尾,如果大家围着他看,这些围观他的人可能跟观众产生一些联系。我一想到这个结尾就非常兴奋。当然,我也想到了鲁迅40所说的“看客”。41

旁观的“看客”是贯穿于鲁迅小说世界的一个母题,他们注视着《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在《药》中则渴望地等着看行刑,在《〈呐喊〉自序》描述的传奇性的幻灯片事件中,他们对着斩首场景欢呼,或者在《阿Q正传》中,他们神情痴呆地看着阿Q被枪毙,对他不是被斩首很失望。在电影装置(cinematic apparatus)之中,看客不仅是示众羞辱和暴力的旁观者,当摄影机转向他们时,他们也成了凝视的对象。小武和看客之间的正/反打镜头进一步强调了小武的身份与社会(看客)相关联,此时,他们同他隔开,被单独的镜头框住。正是社会造就和毁灭了小武。电影和贾樟柯的最初剧本形成强烈的对比,在原来的剧本里,小武被老警察领着穿过拥挤的街道,消失在人海中,修改后的结尾事实上加强了小武的孤立和异化感。

《小武》的残酷结尾确认了它和《阿Q正传》之间的超文本联系;与此同时,电影的上下文脉络也表明它对鲁迅的小说进行了一次新的颠覆。鲁迅小说的背景设定于充满混乱的政治和社会变化的时期——最后一个王朝(清朝)结束,新的民国出现,社会急速西化,这是一个社会和经济不稳定的时期——《阿Q正传》极力描写了阿Q在一个他自己的身份都危如累卵的政治革命背景下苦苦寻找立足点的故事。七十六年之后,贾樟柯的《小武》把背景设定在一个新的革命时期,但这个革命与其说是政治的,不如说是经济的,而且是一个将动摇汾阳及其周边每个人精神、道德甚至物质基础的革命。随着小武的人际关系围绕着他崩溃,他原以为他和靳小勇共有的“兄弟”道义也崩溃了,同样崩溃的还有他认为他的家庭所认同的价值,以及在一切变成商品的环境里,任何爱情的机会。随着小武被当众铐着蹲踞在街上——这标志着他的绝路,他的城市也在伴随新经济革命而来的对高楼大厦的追求中,进入了破坏和拆除的阵痛之中。42最后,这个新体制不仅将小武抛在后面,也毁灭了中国的传统社会结构和道德体系;但与阿Q不同的是,这里面几乎不存在反讽意味。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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