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篇?认知日记(1)

一个抑郁症患者的精神档案:旷野无人 作者:李兰妮


2003年7月9日星期三上午11点

妈妈和爸爸打算星期日来广州。昨天下午接完电话后,我就暗暗有些焦虑。我不断地告诉自己,别紧张,别害怕,保持平稳的心境。

一向心里很矛盾:很盼望爸妈来广州,共享天伦之乐。但又怕妈妈令大家神经紧张。自小我们全家人就得以她为中心,家里的天气随着她的心境而变化无常。她因辞职在家心理不平衡,总用各种病痛来困扰家人。

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伤害儿女,也许,那就是抑郁症的开端吧?无法控制。

不过我认为她更像恐惧症患者。因为医学书中说:“所有抑郁症患者的一个特征是,他们都试图尽可能长地躲藏在‘一切正常’的表象后面。”“他们知道,自己有些不对头,但他们巨大的自控能力和强大的意志,仍然使他们去履行每日的义务和要求,而把他们的病痛留给自己,不让身边的人有所察觉。”专家们称此为蛹式(也叫伪装性)抑郁症。

据说,抑郁症有遗传的因素。我的抑郁症与遗传有关吗?我的症状与她不同。我不去困扰别人,我只是自己躲起来,表面很愉快,很正常。所以,这种密封的抑郁症危险性大,一旦彻底崩溃,别人都猜不到其死因。不说这个话题了。

本来,像我这样处于严重抑郁症治疗期间,情绪很不稳定,不宜与妈妈多来往,因为她的谈话绝大多数是消极、忧虑、负面的,容易破坏我目前的治疗效果。但我不能逃避。妈妈她怀疑自己有肺结核,据说在茂名总也查不清,她和爸爸都很担心。我做女儿的,应当帮她在广州找好医生排除这个忧虑。尽管她十有八九没这个病。

我有信心,在主的帮助下,避免受伤害。

想想近几天有什么高兴的事?

1.好像不太做噩梦了,梦中的焦虑情景也减少了。

2.想不出来?仔细想啊。停下来好好想,一定要想出来。哦,昨天上午看病时不那么累。心里常想,要将身体的、神经的、灵魂的节奏融入到主的节奏中。果然,心中会平稳许多。3.有没有第三个快乐的事?应该有。为什么快乐总是一闪而过,追想起来会这么难?而不快乐的事为什么总是纠缠人,时时侵袭人呢?讨厌!对了,昨天买了几张喜剧影碟,还剪了发。现在照镜子,人会显得精神些。

4.再想一个好吗?想个大一点的。

蛖,近在眼前嘛。今天的电脑很听话,没出什么故障,挺好用。打字的时候心情比前几次轻松。好了,我开始笑了。可见心情正在好转。

5.这个月的例假来的日期基本准时,这也是值得高兴的。

6.天气虽然酷热,但我的整体状况比春天时要好。

此刻,我想起了一句圣经,我很喜欢默念它,它能给我很大的安慰:“上帝的意思原是好的。”

随笔

2006年的春节长假过去了。我的状态依然不好。

想写下2003年4月12日之后几天的回忆。可我摸索着一回到那个时空里,就抑郁。黑暗。冰冷。破碎。心跳越来越慢,仿佛跳不动了,脉搏几乎摸不着了,剧烈的恶心感,头顶痛得好像炸开了一个洞,里面飕飕喷出白气,碎魄四散狂奔。我在歇斯底里的悬崖边切切祈祷:关闸关闸关闸!心里同时有一个尖厉的声音在哭叫:啊啊啊——让我疯啊——啊啊啊!

心脏不太好,到医院看病。还是老毛病心动过缓,不算个事。大概心里挤塞的负面回忆太满太沉,超载了。

翻看了几段认知日记,纯粹是流水账。流水账相当于青纱帐,而我就像一个敌后武工队的伤员,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时,我必须在青纱帐里躲一躲,歇口气,把流血的伤口重新包扎绑紧。

既然目前回忆遭遇阻击,抑郁反弹,那就敌进我退,咱就钻地道,挖地道。

“抑郁所以十分恐怖,就因为人们看不到它有什么外部标志,看不到伤口,看不到伤疤,看不到肿瘤,就因为他们的内心在流血,内心在燃烧,直至死亡。”一位瑞士病人拉赫尔·贝格林格先生写道,“人们老是说,情况会好的,总会有好光景出现。大多数情况下,我就只能保持沉默,不再说什么了。”

我读到这段话时,真想与这位难兄紧紧握手,正是这样。我们只能沉默。

一个普通的因感冒而咳嗽的病人若与一个重症的抑郁症病人坐在一起,人们肯定会同情那位咳嗽的人;心疼他咳得难受,担心他咳出血来。却不知那位抑郁症病人心里一直在流血,不,他的整体状况比心里流血还恐怖,尽管他不曾呻吟半句。“拍一下抑郁症患者的肩膀,对他说:‘会好的,要振作起来。’这就等于对一名糖尿病患者说,他的身体应该多生产一些胰岛素一样没有意义。同样,要求他们坚持住或者让他们散散心,也是错误的。”在《不要恐惧抑郁症》一书中,德国心理学家乌尔苏拉·努贝尔指出,“这恰恰是把指头捅到了他们的‘伤口’上;他们无法拿出足够大的力量去做这些事情。”

一个患抑郁症的医生这么说:“我宁可患癌症,我至少还可以讲出来这是什么。可是,这抑郁症,人们却看不出来,感觉不到,什么都没有。”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过既是癌症转移化疗病人,又是重症抑郁症患者写的文章。大概两病兼有而又活下来的人少,愿意把这些经历回忆描述出来的更少。

我曾暗暗庆幸,幸亏我的癌症手术刀口像标语一样竖在脖子上,一看即知曾遭重创;幸亏我做过癌症化疗,否则,很难扛住抑郁症药物副作用的煎熬。

人们对“抑郁症”三个字误解很深。一听你有这病,张嘴就会说:想开一点嘛!心胸要开阔。要坚强。

甚至有人会有枣没枣一竿子:凡事看开一些嘛。千万不要斤斤计较。抑郁都是自找的,做人要开朗大气。

抑郁症病人常遇上被人用指头戳捅伤口的“安慰”。没人理解,无话可说。这也是某些病人不得不死的原因之一。

这类误解太普遍。所以,精神卫生科门诊宣传栏上第一句话就是:“抑郁症跟意志、品行无关。”

这句话让许多初诊的病人释然,并心存感激。

如我患的抑郁症,就跟大脑化学物质5-羟色胺严重失衡有关。简言之,我必须服用精神化学药物,补充5-羟色胺。否则,即使天天看心理医生都救不了我的命。

新西兰心理学家格温多琳·史密斯曾是重度抑郁症患者,她在《抑郁症完全指南》一书中这样写道:“作为一名临床心理学家,我常常目睹我的许多心理病人脸上的痛苦表情,但是我以前从来未理解他们精神衰弱的程度以及绝望的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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