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篇?认知日记(1)

一个抑郁症患者的精神档案:旷野无人 作者:李兰妮


2003年7月30日星期三上午11点

第三次癌症手术后,我做好了到此为止的心理准备。一直想写遗嘱,这次抑郁症最艰难的几天里,也想过要留遗嘱。

此刻我身体尚好,精神正常,我要立下遗嘱,希望有用之时可以正式生效。李兰妮的遗嘱:

1.当我病危时,不需要进行抢救,请让我平静离世。恳请亲属、医生们一定尊重我的意愿。

2.如果我遇到意外,经医生诊断宣布已成植物人时,请让我立刻离去。这才是真正爱护我、拯救我。

3.我死后,我的个人银行存款归我父母所有,作为他们养老的补助;我在深圳的那套房子,周小兵和我父母各有一半产权,出售后所得到现金由他们两方平分。

4.我作品的版权50%归周小兵、50%归李凡丁;手稿归李凡丁。

5.我的遗物中,周小兵、李凡丁若愿意,可各挑几件有价值的保存。其余的全部清理抛弃,一件不留。

6.希望我死后第二天就火化,骨灰尽快全部撒入大海。不要通知、打扰我的朋友和同事,不要开追悼会,不要花圈及任何追思仪式。我相信,是真朋友自会记得曾经拥有的快乐时光。

7.请我的父母、丈夫、弟弟及朋友们相信:我离去并不痛苦,也没有恐惧,我真的走得很愉快。我会在天堂里为你们祈祷,愿神赐福给我的亲人和真正的朋友。

立遗嘱人:李兰妮

身份证号码:440301×××××××××

2003年7月30日午12时

于广州中山大学×××之二××××室

随笔

这份遗嘱现在、将来仍然有效。

到目前为止,没有必要修改。

写这份遗嘱的时候,心里很平静,思维很冷静。没有伤感,没有牵挂,没有遗憾。

人之将死,是没有多少话要说的。

我做好了随时可以离世的准备。早早地,该收拾的,都收拾了;该处理的,都处理了;该放下的,都放下了。问心无愧。不欠任何人任何债。了无牵挂。

不想带走任何东西。

从病房转移到太平间时,不必换什么新衣服,或是什么生前喜欢的衣服。咽气时穿的那套病号服就行。不要眼泪,不要纸钱,不要追思。

上世纪80年代初,我住院时死过一次。从此后,我明白了死是怎么回事。死是甘甜的,归去的过程是奇妙的。它预示了我的真正归宿。

写完遗嘱之后,一天,接到程文超的电话。他说他跟妻子小傅认真交代了后事。他选了一张微笑的照片,还选了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歌作追悼会上播放的歌。他说不想让朋友们难过,不想让人们记住他痛苦的一面。我连声说:我理解,因为我也写好了遗嘱,选好了照片。他说着说着,在电话里轻声哭泣道:我希望……家人和朋友……永远记住,我微笑的时候。我说:对,我留的照片也是微笑的。

那天,我跟程文超在电话里一直谈遗嘱的事。他想得很细,处处为别人着想,他描绘了追悼会要怎么开,怎样不给朋友们添麻烦,怎么能让女儿经受起这样的场面。我不想让他越想越细,便频频插话,想打断他的思路。我告诉他,我坚决不要追悼会,我的照片也不是留给追悼会场当遗像的。结果,电话里,他说他的,我说我的。

程文超去世后,许多朋友参加了他的追悼会,并写了情深义重的悼念文章。

人们都知道程文超坚强的一面,他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流露痛苦,诉说挣扎。而我,作为邻居,作为癌症病人,作为他们夫妻经常关照的朋友,我看到听到了他有多么痛苦。因痛苦而更加坚强,因坚强而更加痛苦。

写遗嘱的时候,我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我现在觉得,提前写好遗嘱是件值得提倡的事情。它能令你活得清醒,活得自由。

2006年5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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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边的绿房子》摘录

我胸闷,恶心,嘴唇发麻。

我早早就把滴管上的限流器拧了下来,我要让输液瓶里的溶液快些滴。我讨厌输液,一输液我心里便沉甸甸的,仿佛那些溶液统统流进了我的心脏,我的心承受不了这滴滴点点、点点滴滴。

输液瓶里的溶液飞快地滴完了。我自己拔掉针头。下床,穿上拖鞋。

霎时间,一片空白。

白雾,漫开、漫开……

我倒在沙滩上,粉红色的海水一节一节漫上来了。漫过了膝,漫过了腰,漫过了胸,漫过了脖子。

快爬起来,逃命啊。

我不能动。

粉红色的海浪卷起来了,血的海。血红色的海水漫过了下巴,漫过了嘴,漫过了人中……我冷,冰冷……血红色的海水漫上来了。我要闷死了。

爬起来,快跑。

我倦了,软了,融化了。我不能动。不想动。

我想活。想活。

没有空气。我要死了。救救我。

我想活。我不想动。不能动。

窒息。挣扎。极点。

模糊的世界。瞬间的空白。

一点精魂腾空跃起。

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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