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天灾人祸(1) 

世道 作者:李祝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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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作美,连年大旱。亲密的老大哥反目为仇,撕毁合同,撤走专家,连连逼债,形势咄咄逼人。年轻的共和国遇到了不可抗拒的天灾人祸。

大吹牛的年月刚刚过去,幻想的激情突然受到了打击,美丽的肥皂泡破灭了,豪言壮语成了空话。“一大二公”的优越性很快就显露原形,大跃进没有跨上理想的千里马,反而跌到了万丈深渊。昨天还在高唱“公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天梯”;昨天的大锅饭还可以敞开肚皮吃,今天的大食堂再也难以为继。仓库空了,粮食没了,食堂散了。接踵而来的是低指标,一个劳力一天只给二三两粮食。填不饱肚子,就“代之以瓜果、野菜、杂草、树叶和树皮”。这是一个漫长的岁月。社员们饿得直不起腰,男女老少都得了浮肿病,腿肿得像发面馍馍,闪着清亮的光,用手一摁一个大坑。甭说下地干活,就是走路都没力气。大人还可以忍受,孩子们却大声哭叫着喊饿。然而。天上掉不下干粮,哭也无济于事。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孩子饿蔫了,一张张焦黄枯瘦的小脸儿缩在北墙根底下晒暖儿。饿死人的事时有发生,村里原来的欢声笑语,变成了哭哭啼啼。

石大夯是个犟脾气,遇事从不随声附和,不随波逐流。他凭着自己的良心做人办事。不吹牛皮,不说大话,事事想着乡亲们。对于那些不切实际的胡侃瞎吹,他坚决反对,并奋起抗争。然而,一个普通庄稼人,一个最基层的农村干部,怎么能抵制住这股强劲的狂热呢?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东堤下大队的家底虽然比其他大队厚实,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库里的粮食很快吃光了,食堂被迫关门了。不得已又让各家重起炉灶。然而,分的粮食少得可怜,人们不得不到地里挖野菜吃,不得不搞瓜菜代。什么小球藻、蒲棒根、玉米核、杨树叶、榆树皮,统统用来充饥填肚子,浮肿病在村里蔓延开来。

石老大本来就有肝病,天天吃瓜菜代更受不了。清汤寡水喝几碗撑得肚皮难受,撒两泡尿就前心贴后心了。他的肝病越发厉害了,腿肿得硬梆梆。大夯恳求爹:“找个医生看看吧。”石老大气呼呼地骂起来:“饭都吃不上,哪有钱看病!”一直这么苦熬硬挺着。他越来越瘦,肚子肿胀得铮亮。大夯一看不好,就到码头镇把左江医生请来。这个德高望重的老中医,先是敲敲石老大肿胀的肚子,再摁摁那浮肿的下腿,接着认真诊起脉来。他详细询问了石老大的病情,从吃饭、睡觉、大小便到腿肿,问了个仔仔细细,脉诊了又诊。大夯觉得不妙,心头像压了块坯。他不敢问医生爹的病情,当着病人问这是犯忌的。左医生好不容易把脉号完了,脑门子上渗出了细微的汗珠儿。石老大用低弱的声音问:“我得的这是什么病啊?”左医生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大大咧咧地说:“不要紧,没什么大毛病,只是消化不太好,吃几剂药就会好的。”

大夯去送左江医生。一出门,左医生就抱怨他:“大夯呀,你爹这病怎么才看呢?”

从左医生的口气里,大夯知道爹得病不轻,心头不由地一紧,忙问:“挺厉害吗?”

左江阴沉着脸点点头:“他得的是肝硬化,就是人们常说的水臌。”

大夯的脑袋嗡地炸了。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起来。他知道这病不好治,而且需要歇着养着。现在连饭都吃不上,哪有条件养病啊!他怯怯地问:“左医生,俺爹这病还能治吗?”

左江摇摇头:“准备后事吧。”

石大夯后悔莫及,老人辛苦了一辈子,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就得了这种绝症。

为了尽孝,他到处借钱给爹抓药。医生说肝病需要吃糖,他就想方设法买糖。然而,在那年月糖特别紧缺。他就托青茶在城里讨换糖票买了一斤。石老大知道这糖贵得吓人,生气地对大夯说:“连饭都吃不上,还吃什么糖!”

爹的话让大夯心如刀绞。建国十多年了,竟不能让老人吃顿饱饭,真叫人痛心。他也曾想过从队里借点粮食,库里剩的全是种子啊!全大队的社员都在挨饿,自己这当支书的咋能开这个头呢?

石老大的肝病日渐严重,精神也有些迷糊。一个劲儿地喊着:“我要吃饭,我吃稀饭!”

喊声尽管那么微弱,却像重锤敲打着石大娘的心。她知道大夯是个孝子,也知道他为爹的病为难。但老头子快死的人了,想喝口稀饭都没有。她的心碎了。

石大娘知道地里的谷子已经熟了,想给老头子捋两把谷穗来。然而,大夯带领社员们制订了《村规民约》。眼看老头子就不行了,撕心裂肺地喊着“要吃稀饭”,难道连这点可怜的要求也不满足他吗?她不忍心。于是心一横豁出去了,趁着月黑天偷偷溜到村外,到地里掐了两把谷穗,回来搓了搓,给老头子熬了一碗稀饭。不料饭还没有做熟,石老大带着终生的遗憾撒手而去……

石老大咽气的时候,大夯正在和社员们轧场,准备收秋。他没想到,旧社会那么苦爹都挺过来了,却死在了即将现实共产主义的人民公社里!

乡亲们觉得石老大死得可怜,吊孝的人络绎不绝。鲁子凡在百忙之中也来向这位可敬的老人告别。他知道石老大得了肝病,经常来看他,还把每月特供给他预防浮肿病的二斤糠枣丸拿来了,在当时这就是高级营养品了。然而,二斤糠枣丸又能解决多大问题呢?老鲁在石老大棂前掀起蒙头,看了看枯瘦如柴的遗容,不禁潸然泪下。他握了握大夯的手低沉地说:“节哀。”

石老大死后,韩天寿显得特别殷勤,一天往石家跑好几趟,表面上是为石家帮忙,实际上在寻找着什么。忽然,他在夹道里看见了几个搓了的谷穗,如获珍宝一样高兴,脸上立刻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他把石大夯叫过来,指着那搓了的谷穗问:“这是怎么回事?”

大夯知道韩天寿在找茬,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想干什么?”

“我问你这是哪儿来的?”

“爹要喝口稀饭,娘从地里弄的。”大夯什么也没想,如实相告。

韩天寿奸笑两声,“大夯,这可违犯了村规民约。”

正在陪棂的大夯知道,韩天寿抓住小辫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依然说:“你爱咋办就咋办吧。”

韩天寿把脸一耷拉,“那可就公事公办了!”

石老大死了,却没有棺材。大夯给爹准备的一副上好的棺材板子,献给社里打井了,至今社里也没力量还。买吧?家里穷得叮当响。爹一辈子不容易,他不能对不起爹。于是把两间东屋拆掉,用四根檩条和一架小梁给爹打了一副薄板棺材。

出殡那天,整个东堤下村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吃过午饭,鼓和钹便在街上“咚咔咚咔”地敲起来,声音像呜咽,像哀鸣,揪人心,催人泪。

乡亲们都来助杠了,人们都愿帮帮他们的好支书。李贵九高喊一声:“起灵!”披麻戴孝的石大夯一遍又一遍地向乡亲们扣拜,李碾子也“一二三”地叫号,皮包骨头的人们竟没把石老大的棺材抬起来。经验丰富的李贵九见这情况,再次高喊:“孝子谢助杠的哩!”哭成泪人的石大夯跪在地上向抬杠的乡亲们磕了三个响头。李碾子再次扯开嗓门高喊: “起棂!”八个小伙子咬着牙齐声叫号,那薄薄的棺材才慢悠悠地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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