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天河(2)

天长地久 作者:张海迪


她至今不能忘记,当一块块雕刻好的瓷坯放进窑里去烧制的情景。在所有的雕塑作品中,做浮雕是最困难的。从黏土到窑炉,到进窑,烧制,到出窑,哪一个环节处理得不好,都会前功尽弃。特别是烧制,如果烧得不好,色彩不能充分表现出来,那将是一堆废品。尽管此前她已经和她的研究生用电炉做了很多试验,并且获得了满意的结果,烧出的浮雕质地细腻得像水磨的糯米粉,色彩甚至可以和自然的色彩相媲美,可是,电炉毕竟是现代的,它有精心设计的热量分布,细致精确的温度控制,并且可以随时观察炉内的情况,但是电炉太小了,一幅有一整面墙一样大的浮雕,用电炉几个月也烧不完。可是窑却是最原始的,从古到今,它几乎没有什么改进,也用不上什么先进的设备。烧窑,完全是凭经验和运气,烧成了,发一笔大财,烧坏了,倾家荡产,简直和赌博没什么区别。古代的官窑烧瓷,是不惜成本的,可她却不能,因为做这幅浮雕不仅是对她艺术水准的一次真正的检验,而且,经费有限,必须精打细算。像一个正在向艺术巅峰攀登的人一样,她必须越过眼前的这座山峰。

她几乎要把那些烧了几十年窑的老窑工们都打发回家了,自己带着几个研究生独自操作。她像一个工程师那样对窑炉进行重新整修,填充了耐火材料,调整了烟道,在四周开了观察孔,改进了木柴的填入方法,让窑内的温度不仅能达到所要求的高温,而且能够均匀分布。温度的均匀分布对于浮雕的质量至关重要,她还安装了先进的测温仪器。经过她的努力,一座人们世世代代烧制杯盘碗碟的旧窑,变得稍稍像一座可以烧制艺术品的现代窑炉了。然后是很多个日夜的守候,不断地观察,测量,填料,每做一步,她都让学生做好详细的记录。做好了记录,以后你们自己做的时候,就有依据了。她说。古代的很多优秀的艺术品为什么失传了?就是因为没有详细的文字记录,几千年的知识和经验就这样失传了,现在又要重新发掘,看看有多么难!她又像一个老练的窑工那样,对每一根要送进窑里的木柴都仔细挑选,干得不透的或者有大节疤,可能会在窑里劈啪爆裂的都被她剔了出来。

她的脸上流淌着汗水,有时还会挂着黑色的灰痕,皮肤也被烤得发红了。

余教授,您这是烧金子吗?有人问。

这比金子还贵重。她说。对于此时的她,眼前的这一窑浮雕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那也用不着这样。有个研究生小声嘟哝着,我们又不是做古董……

不,必须这样!你们知道古代长城上的砖是怎么烧的吗?一窑砖要用十几种不同树种的木柴烧上半个月,对木柴的长短、粗细,都有严格的规定。而且使用树种的先后顺序,每一种木柴烧多长的时间,都规定得非常细致……

这……那是古代呀。

所以,古代的很多艺术作品,历经数千年,依然光彩夺目。她说,所以今天……她又不想说了。

十多天几乎是揪心的等待之后,终于可以出窑了。窑门打开了,余锦菲不顾窑里灼人的余热,第一个冲进去取出一块瓷片,它就像埋藏在地层深处千万年的宝石,突然出世受到灿烂阳光的照耀一样,用它无与伦比的色彩让所有的人都发出惊呼。

亲爱的,我的宝贝儿——

余锦菲双手高举着那一块浮雕,激动地欢呼起来,泪水在她被烟火熏得黑一道白一道的脸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现在,她宁可再一次经受窑炉炙热的烘烤,也不愿意吊着一只胳膊什么也不能做,一个人还有比失去右手更痛苦的事吗?这么想着,余锦菲忽然感到更加沮丧了,她无奈地坐到沙发上,左手拿起电视遥控器,按下了开启键,漫无目的地搜索着频道,忽然她看见一条大河,一条蜿蜒伸向远方的河,那里仿佛是天的尽头,芳草碧绿,飞鸟成群。她想起小小的火车站,她就是在那里和他告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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