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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话说不得(1)

请客 作者:于仁秋


    真话说不得(1)

    过了十来天,王岚岚、吴国忠又见面,闲聊了一会儿之后,吴国忠说:“近两天我常想起小时候的朋友章明,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着,在什么地方。”

    王岚岚爱听吴国忠说故事,见吴国忠提起话头要说故事了,便笑盈盈地看着他,等他说出故事来。

    吴国忠说:“我小时候不懂事,被别人骗着说真话,害了好朋友,现在想起来后悔也晚了。”于是吴国忠就细说他幼年时心理受过的创伤。

    “文革”开始的时候,吴国忠刚念完小学三年纪准备上四年级,学校关门大吉,他们一群小孩子先是高兴得不得了,下河戏水,上树掏鸟窝,一天到晚玩疯了。玩了半年,吴国忠逐渐觉得无聊,开始想念上学的日子。不久他父母双双去了干校,把他托付给做工人的舅舅、舅妈。没有太多的管束,吴国忠自去找小朋友玩。很快,他和同班同学章明成了好朋友。章明的父亲原来是县委的副书记,被造反派揪斗几场之后,死在被关押的楼房里,造反派说他是自杀,真相谁也不知。章明的妈妈原来是图书馆馆长,造反派说她喊反动口号,也被捉去关了起来。章明带着三岁的小妹妹,被从家里赶了出来,住在图书馆旁边的一个小仓库里。

    吴国忠去看章明,见他哄哭哭啼啼的小妹妹,煮粥给她喝,两兄妹孤苦伶仃,心里很难受,便常常去陪章明。如果有其他的男孩女孩想欺负章明,吴国忠便拿根木棍站在他身旁,一副摆明要打死架帮忙的架势,那些小孩喊几句脏话也就走了,不敢真动手。

    章明感动了,便拿出他半夜破窗而入从图书馆偷出的书和吴国忠分享。吴国忠高兴极了,就和章明一起做起了偷书读的勾当。“文革”前两人都已经囫囵吞枣看过《西游记》,这时便从图书馆偷出中国现代小说、欧洲的翻译小说来读,读完几本,半夜偷偷送回书库,又偷些没看过的书出来,读完再换,如此循环,约莫有一年多。

    冬夜,给小妹妹捂严实了,让她在床的一边睡了,两个小伙伴在床的另一边拥被而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相对读书。读到半夜,忽然觉得肚饿,两人便爬下床来,摸黑悄悄走到旁边的一个菜园,拔几棵青菜,回来煮菜粥喝。

    吴国忠对王岚岚形容那菜粥:“那青菜叶子真新鲜,折断处直往外渗汁。白米粥熬得差不多了,开始出浆了,就把菜叶子撕成片片放进去,再慢慢煮一会儿,就好了。别的什么也没有,就搁点盐,味道好得不得了。我们两个,能喝一大锅那样的菜粥。喝完了,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笑起来,惊讶自己的饭量那么大。然后一觉睡到天亮,睡得再香也没有了。长大以后,我再也没有喝过那么清香可口的菜粥。”

    “文革”闹了两年,又“复课闹革命”,学生回到学校,整天读毛主席语录,又有工人宣传队组织一次一次的各种政治活动,并没有正经读书。有一次,工宣队组织全校师生“向党交心”,把自己做过的所有错事、坏事全部交待出来,尤其强调要交待那些别人不知道的。吴国忠写了两次交待,说了些和别人打架、下河摸鱼的所谓坏事,工宣队却是通不过,说他还不够老实。工宣队拿出其他孩子写的坦白交待,有的写替父亲埋藏反动日记,有的交待偷过学校的财物,要吴国忠认真反省,彻底交待,绝对不要有任何隐瞒,一定要对工宣队、对党讲真话。

    当时吴国忠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哪里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坏事、错事?可怜他乳臭未干的一个小男孩,就要搜索枯肠,要寻出自己的历史问题来交待。到后来,吴国忠想起自己和章明偷书的事,本来不想说出来,忍了好几天,后来经不起工宣队的一再诱导,一时冲动,终于交待了。

    工宣队看了吴国忠的交待,先肯定他终于讲真话承认做过的错事,跟着就去找章明,问他为什么不也讲真话交待偷书的事。章明因为父亲是走资派不明不白死了,母亲还被关押着,很害怕,嘴硬不承认。工宣队就去他和小妹妹住的小仓库房里翻找,查出一套高尔基的自传三部曲和一本《流浪儿》。得了证据,就开全校大会批判章明,说他是混账父母生的混账儿子,胆敢偷书,又隐瞒不交待不讲真话,反动透顶。不久,学校将章明开除,遣送回他父母的原籍,几千里之外的东北某地某乡村。

    吴国忠说:“那年,章明才十二岁,小妹妹五岁。章明是我见过最聪明的朋友,读书过目不忘。小妹妹那么小,却懂事了,极可爱可怜的。我现在都还记得她小时候双手紧紧抱着我脖子的情形。”吴国忠说着,眼眶红了起来。王岚岚默然听着,心下觉得和吴国忠又多了一份亲近。

    吴国忠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说了一句真话,害惨了章明两兄妹。这么多年没有他们的音信,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王岚岚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忠哥,你的这个故事,我听了心酸酸的。你给我说个别的故事好吗?”

    吴国忠答道:“好,我再给你说个故事。你听了这个故事,只怕是也会心酸。”于是吴国忠慢慢对王岚岚说起他小姨子李秀玉的故事。

    李秀玉来美国之前,在中国上大学,正是八十年代末思想开放的时候。李秀玉长得如花似玉,又是准备出国的华侨,追求她的人不计其数。她受了时代风潮的影响,却喜欢上一个思想激进、鼓吹个性解放的艺术家倪本良。倪本良已是有妇之夫,李秀玉也不在乎,两人一来二去,李秀玉便怀了孕。李秀玉要倪本良离婚,倪本良却不肯。李秀玉去做了人工流产手术,失望之余,和倪本良断了关系,跟一位趁机关心她的中年教授好起来。两人来往几个月,李秀玉又怀孕,又去做了一次人流。那个中年教授,也是有妇之夫,但他对李秀玉说他们夫妻感情不好,基本没有性生活,李秀玉给了他第二次青春,他感激不尽。李秀玉催他离婚,他却有无数的理由,迟迟不离婚。李秀玉又一次失望,等她的移民排期一到,立即来了美国。

    李秀玉来美国不久,在一次舞会上认识了当时正在哥伦比亚大学读工程力学的何立雄,又爱得如痴如醉。她把何立雄带到家里来吃过几次饭,吴国忠夫妇和老丈人见何立雄聪明英俊,也挺喜欢他的。

    李秀玉爱何立雄爱得发痴,决定以身相许。当她得知她是何立雄第一个亲近的女人时,感动得心中欲狂,于是就决定讲真话,把自己的过去全部告诉了何立雄。

    何立雄本是个从小到大出了家门进校门的单纯男孩,听了李秀玉的故事起初根本不信。后来信了,说了些感激的话,最后却对李秀玉说,感谢她的真诚,但觉得大家不是一类的人,分手吧。

    这时李秀玉悔恨交加,哭闹起来,跑上门去威胁说要杀何立雄,吓得何立雄换了地址、电话,到朋友处藏起来。他打电话找吴国忠,请他帮忙安抚李秀玉,不然最后弄到要找警察,大家都没意思。

    吴国忠无奈,只得和李秀玉谈。李秀玉哭得十分伤心,吴国忠看了都难过:有几次她眼里真哭出血来。李秀玉不明白,她这样全心全意,彻底坦白,为什么何立雄就不能接受她?看她哭得一哽一咽,悲痛欲绝的样子,吴国忠心中不忍,便约何立雄见面一谈,如果能挽回的话,也想替李秀玉说几句话。

    这时何立雄已经平静了,对吴国忠说,如果李秀玉有理性,便应该在把真话告诉他之后,让他思考,让他选择。可是李秀玉在说完自己的往事后,竟然将自己神圣化,摆出一副架势,说她既然爱何立雄爱到这种生死相许的程度,何立雄就应该和她结婚。

    吴国忠说:“她是真心爱你。”

    何立雄看看吴国忠,说:“说是爱别人,其实她是爱她自己。她把一切都说出来了,这样她就没有了负疚感。我问过她的,如果没有结婚的打算,她为什么要和那些男人上床。她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我,只是说,以后我就明白了。我为什么要心里带着个疑问,和她继续保持关系呢?我心里有这个疑问,我就不舒服,我就不愿意被她逼着和她结婚。反过来想,她也是因为不愿意心里有负担,才把往事说出来,让我来承担。但我不愿承担,她就不该强迫我。”

    吴国忠听他说完,知道事情已经没有挽救的可能,向何立雄道了珍重,回家和李秀兰一起照料因情累而生病的李秀玉。过了好多日子,李秀玉才慢慢恢复过来,但至今仍心有余悸,不相信男人,不和男人来往。“看她长得那么妩媚动人,有时坐着痴痴地发呆,看得人心痛。”吴国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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