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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药(1)

请客 作者:于仁秋


    诗与药(1)

    这时坐在旁边沙发上的一位男客开口说道:“刘兄刘嫂请别吵了,都怪我,都怪我,是我不好,是我引起了这场口角。”那男客叫郑文刚,是刘、赖带来的朋友,

    长得高高壮壮,浓眉大眼,说起话来比手画脚。郑文刚在唐人街华策会教新移民英语和计算机,爱好诗歌和古典文学,一有机会便谈诗,也喜欢批评世人时政。刚才,坐在客厅里的这小群人议论起华人家庭里老年人的种种言行,郑文刚引陆游的诗句“死去原知万事空”,反其意而用之,说一些上了年龄的华人越老越贪,“万事不空”。不想却触及刘文正心中所积郁闷,接口说他老丈人正是一个“万事不空”的贪婪老人。赖玉珍听了,觉得刘文正说话太重,言下之意恨不得她爸爸早点“万事空”,于是就吵将起来。

    郑蓉蓉借口说厨房里有刚煮好的饺子,拉起还在抹眼泪的赖玉珍,离开客厅到厨房去了。这里郑文刚开腔说道:“刚才是我不好,惹起一场风波。可是我的想法没变,我总觉得现代人忘了古典文学,所以生活中多有忧愁烦恼。如果大家多读些古典诗歌,多一点人文精神熏陶,生活会更有意思。诸位,对不起,我又谈诗词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狗改得了吃屎,老郑。”说这话的是陈建军,口气很冲。陈建军今天请客,本想让大家在他的新房子里分坐各处,轻轻松松、高高兴兴地聊天,他就很有面子。不想郑文刚出口引陆游诗句,导致刘文正、赖玉珍夫妇拌嘴吵架,还哭出了眼泪,陈建军心里气恼郑文刚,就存心和他抬杠。“别人家的狗我不知道,”陈建军接着说,“我家养的狗,绝对不吃屎。试过的,让它吃小孩的屎,它就不吃。它不仅不吃屎,甚至连肥肉都不吃。我每次喂它生肉、熟肉,都要把肥肉剔掉。它最爱吃的是炖小牛排和炖猪扒,他妈的比人还要挑嘴。”

    郑文刚却也是个喜欢抬杠的人,听陈建军驳他的话,越发来了兴致,点了点头,扬扬眉毛说:“陈大哥,你家这条狗被你宠坏了,成了不吃屎的狗,可是狗性会不会改变呢?比如说,狗仗人势呀,狗眼看人低呀,这种狗性会不会改变呢?

    我看是不会的。我倒是见识过一些狗嘴脸,以前我给一个住在曼哈顿上东城的美国富老太婆做小时工,替她清扫房间、书架什么的。不怕诸位见笑,为了谋生,在美国我什么活都干过。那富老太婆有背痛的毛病,痛起来坐在沙发上哭。她养了两只狗,俄国种,小小巧巧,毛茸茸的,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很好玩。那两只小狗极通人性,每当那富老太婆忍不住疼痛哭起来的时候,它们就跑去把自己玩的狗玩具叼来,东一个西一个放在老太婆的脚旁,逗老太太开心,引出老太太更多的眼泪,说人都没有狗体贴。就是这两只那么会体贴主人的小狗,对我毫不客气,见了我就汪汪叫,那只小的还在我小腿上咬了一口,真是狗眼看人低。狗性不会改变,我可是有切身的痛苦体验。

    那富老太婆心情好的时候,会和我聊天。有一次她说,她背痛起来或是心情烦闷时,有两只小狗安慰她,我要是有了病痛,可怎么办呢?我听她的口气,真是又天真又霸道。难道我们不养狗的人,有了病痛烦恼就没有办法了?我就告诉她,我若是心情不好,便读唐诗,有时也读英文诗,读着读着心情便好起来了。我又说,我背痛的时候,也读诗。我其实没有什么背痛,但是我知道她的脾气,她希望的是她所有的病痛烦恼天下人都有,而她的财富和她的小狗只有她才独有。我说,我读诗,读着读着心情就好了,读着读着背痛就好了。我要是自己写出一首诗来,我就是世界上最高兴的人,什么疼痛烦恼都没有了。

    那富老太婆听了我的话,果然去找诗来读,先是读些惠特曼,后来读叶芝、华兹华斯,再后来我还帮她找了些译成英文的王维的诗来读。读了一些日子,她告诉我,果然她的背痛减轻,心情平静很多。”

    一位年轻女客听郑文刚说到这里,便笑起来,那笑声像是冷笑,又像是干笑。这年轻女士叫袁萍,约莫二十七八岁,身材苗条,面目姣好,穿得干净利索,上下一身黑色皮衣裙,透着一股纽约味。眉毛经过细心拔整,修成细细两道,在青春焕发的脸上格外醒目。只听她笑着说道:“这位郑先生可真会编故事,读惠特曼、读王维会减轻背痛?我还是头一遭听说这样的新鲜事。我可是英美文学专业科班出身,大学读了四年也没听说过读诗能治背痛。郑先生,你听我说,那老太婆肯定是在定时服止痛药。我太知道这事了,我现在就在一家制药公司做市场营销,知道美国每年都有新的止痛药出来。很多美国人每天都在用止痛药,小孩子闹脾气也让他们服镇静剂,一年不知道要吃掉多少药。要是像郑先生你所说的读诗有那么灵,我们这些卖药的就没有买卖了。说实话,我当年读英美文学,现在做市场营销,也就是用些语言文字技巧来推销商品。产品推销得好,心情就好,推销不动,头痛烦恼就吃药,哪会读什么诗呀!”

    陈建军听了袁萍这番话,着实高兴,接口说道:“现代科技造福人类,制药商造出药来,为人们解除病痛,真是一大进步。我也听说,美国几百万人有忧郁症,全靠吃抗忧郁症的药来治疗。诗歌怎么会有这种功能呢?要说在古代读书、读诗就乐而忘忧,恐怕也是穷酸文人说的云山雾罩的虚话。你想想看,古代老百姓有了病痛,有钱就求医吃药,没钱就忍着,读什么诗呢?读诗管什么用呢?大多数人也读不懂,读了之后怕还是头痛背痛全身痛!有人说‘痛苦出诗人’,你读了这种痛苦诗人的诗,弄不好还传染上他的痛苦,何苦来呢!所以我们可以说,做一个现代人,只吃药,不读诗,没什么不好!”陈建军说完这段话,甚感得意,觉得自己讲话俏皮,讽刺了郑文刚,又以主人的身份为这场争论做了个总结性的结论,准备另提一个话头,说些别的。

    不想郑文刚听了陈建军的讽刺,却认真起来,揪着这个话题不放,比手画脚地继续发挥他的意见:“现代医疗外科手术是很了不起,断了手脚接起来,换肝换肾,心都可以换,那是没有话说。要说高科技药品能代替诗歌和古典文学,我看还不到下结论的时候。我也有医生朋友,听他们说过,许多止痛药里都用了吗啡,也就是说用了毒品,所以很多人吃止痛药吃上了瘾,天天都得吃,不吃的话就愁眉苦脸,情绪低沉,做不了事。所以吃药实际上是用毒,高科技制药商不明说就是了。咱们再说这读古典、诗歌,如果上瘾了,天天都读,总比用药、用毒品上瘾强吧?服了有毒的止痛药,人不过就是傻乎乎地感觉良好几个小时,疗效过了,接着还得服药,是不是?那读诗上了瘾的人呢,他和先贤经常有心灵上的交流,精神上有升华,他的精神生活是丰富多彩的。”

    见陈建军脸上露出不屑,他接着说:“诸位莫嫌烦,让我来举两个例子。张学良去世之后,他和赵四小姐的日记、手稿交给哥伦比亚大学的特殊文献藏书室保藏,我去看过张学良的日记。虽然很简略,但看得出他和赵一荻在台湾的日子过得很不开心。张学良在日记中记到,有一次赵一荻喝醉了,在酒席上失态。这‘失态’两个字很值得玩味。他们的痛苦太深沉,三言两语只透露出那么一点点信息。我查过他们交给哥大保藏的资料目录,见有一本赵一荻抄录唐诗的小册子,就请图书馆员找出来看,我翻看那一笔一画工工整整的抄本,心中无限感慨。

    后来我在法拉盛看宋美龄的国画展,感慨更多。宋美龄四十年代抗战时期来美国,风华绝代,迷倒美国众生。可是只不过几年工夫,蒋介石丢了大陆江山,宋美龄跟着他逃到一个小岛上,也算是一个难民。人生大起大落,想想真是惊心动魄。那时她五十多岁了,才拜师学国画。要知道她从小接受西式教育,英文比中文好。好像她年轻时说过,她除了脸是中国人的脸以外,其他一切西化。这么一个人,为什么要在过了五十岁、遭逢人生大磨劫之后学国画呢?那些画展、画册上吹捧她的话,我看都不着边际。宋美龄的画,不在技法、布局、意境,她的画和赵一荻的唐诗抄本一样,可以从里面看出她们一笔一画的挣扎,上接千年活水,由痛苦转入平静、超脱,反败为胜。”

    袁萍、陈建军等人听着郑文刚长篇大论的发挥,都不耐烦了,互相交换眼色,无可奈何地耸肩膀,翻白眼。袁萍晃晃脑袋,脖子上的一串玛瑙宝石项链微微荡了一下,她截住郑文刚的话头说:“蒋介石、张学良那么有钱,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买药给宋美龄、赵四小姐吃?我看你那一大堆话都是胡解释。要我说呢,宋美龄、赵四小姐,还有蒋介石、张学良,落魄台湾之后当然都是些痛苦的人,但他们一定会用贵重药品来治他们的疼痛,什么诗歌、国画,那管什么用,不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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