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紫罗衣:变态的厮守,或死亡(1)

冒犯书 作者:陈希我


最初留意到陈希我是从他的访谈开始。当时就觉得他的逻辑思维很强,很冷静,且野心勃勃。出于好奇而去看他的小说,《带刀的男人》、《我疼》、《遮蔽》等等,看得我脊背发寒。他的写法纯粹而另类。另类在于他题材的敏感和下笔的狠毒。他似乎总是恶狠狠地,用刀般锋利的短句,撕裂生活的幸福表面,去挖出底子的那些臭腐陈疮。

而给陈希我带来盛名的是《抓痒》。在小说中,陈希我以寓言式写作拷问了灵魂的痛楚,思考生命存在的疾病问题,以骇人的虐恋性情节凸显了当代人面对生活残忍真相后无所适从的精神状态,以及心灵的绝望和理想的落空。喻示我们所处的,是一个疮痍满目的生存空间。这是一次忠于感觉的“放肆”性写作,他拒绝道德和社会伦理的评判。这样的作家,人们的态度有两极,不是喜欢,就是厌恶。没有中间过渡。

他说,“这是一部关于梦的小说。无梦时代的梦……这是绝望中的坚守。”小说借婚姻的框架,来展现关于人生状态的一系列问题。也就是说,它借婚姻的表,来表达人类内在的精神危机。长久以来,我们的文学总要以苦难来书写人生的困境。比如贫穷、疾病、劳苦。人们普遍认为,所有的不幸,都是建立在贫困的基础上并衍生出来的旁枝,只要消除了贫困,人们就容易获得幸福。陈希我认为那是一幕假象。他不满世相的欺诈,而决定以笔来撕开遮蔽,还原真相。

暴虐无处不在

小说以性爱作为切入角度,确切来说,是变态的情欲。文章的开篇到结尾都充满了暴虐性描写,而且一次比一次残忍,一次比一次变态。常常在本应温情脉脉的时刻,作者却忽然转笔,将温柔乡写成了暴力场。比如嵇康得知乐果与老张的暧昧关系后,出于妒忌第一次打了她,“你的手在麻麻发疼。出手是那样的有力,好像积蓄了几十年的仇恨。被我逮住了!被我逮住了!你欢快地叫着。你的头脑却一片空白。轻松,虚脱。”乐果出走后的归家,两人互相道歉,请求宽恕。“被宽恕气氛笼罩,有一种异常的温馨。像严冬中生起了一堆篝火,感觉特别好。”然而,嵇康很快又伸出了暴力的拳头,“好像这打是一种救赎。你惟恐失去了救命的稻草。”乐果由最初的惊诧到平静接受,再到主动请求嵇康更狠劲地打,以一次次的肉体受虐来抵抗精神深处的焦虑。最后,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种折磨。

除了拳头,作者还借用了虐恋道具。比如皮鞭、菜瓜、夹子、泥鳅、圆梳。这些工具作为权力的意象存在着。嵇康的施虐与乐果的受虐互为影响,在肉体的痛楚中得到快感与满足。女性曲意奉迎,低微得近乎卑贱的请求各种仿男性性器官的物体的攻击,越是奇形怪状,越能满足人心深处的破坏欲。男性则在观看对方的痛苦中得到掌控一切的权力感,在设想中对对方施以刑罚。双方似乎在对肉体的刺激中去唤醒灵魂的麻痹。所有的虐恋情节中,以圆梳的情节最为骇人。那绝非以一般的享虐所能理解了,它带来的结果是彻底的毁灭。

“你听见了她惨烈的叫声。好痒啊!她的下面水流成河。/她突然换上了一把圆梳。/圆梳好像戳进了你的心,在你的心里屠戮着。/你让她停。她没有停。停了就痒了。只有做,只有继续。/血从梳齿上蜿蜒流了出来。/痛吗?/痛。她回答。可是很爽。痛了才爽。”

显然,这样的写法不会让人感觉舒服。它颠覆了我们对性爱的一贯看法。为什么要写成这样?陈希我解释:“精神上绝望,到了不用肉体受虐就无以解脱的程度。”陈希我毫不讳言,他欣赏这种极致。“当暴力到了极限的时候,它让人震撼、臣服、柔弱,就产生美了。这种情况就像虐恋,你从束缚中获得了最终的自由。”

性与拳头之外,还有来自言语的侵犯。帕雷夏?伊文思在著作《语言虐待》中,把言语虐待分为辱骂、压抑、对抗、掩盖、阻碍和转移、命令、威胁、评判和批评型八种类型。这八种类型的言语虐待在《抓痒》中都可找到相应的出处。比如乐果询问嵇康晚饭吃什么,嵇康回答的不耐烦与粗暴。可视作辱骂型言语虐待。他将眼前的妻子比喻为一块大抹布,恨不得她立即消失,唯有视频对面的陌生才能给予他旖思旎想。嵇康试图将这种厌恶隐藏起来,闪烁言辞。这是阻碍和转移型言语虐待。他们在购物时以掌作刀,玩笑似地互相试探,在似真似假的对话中掩藏自己潜意识里想死的情结。也是典型的掩盖型言语虐待。乐果给老张和老芳牵线当红娘,将刀架在老张脖子上似真似假的一句“要是你也狼心狗肺,我就砍了你!”这种威胁性语言显然是针对嵇康的。乐果蓦然笑了,放下刀。好像一切只不过是开玩笑。然而嵇康心里明白,她是认真的。嵇康冷汗直冒。嵇康逼着乐果承认与老张有染,他语气中的命令与批判,根本不容乐果的申辩。与其说他不确信乐果的辩解,不如说他为抓住了乐果的把柄而兴奋,一个完美的妻子也有红杏出墙的欲望与事实,这说明了人的本性是流氓的,只不过被多年教化披上一件文明的外衣。

嵇康有时会害怕与乐果对话,他觉得妻子什么都明白。两人张了张嘴,却只能说些无关痛痒的废话。无力交谈,构成了现实沟通的阻碍。乐果在网上扮演着冷静放荡的女人毒药,与嵇康捉迷藏似的说话,在虚虚实实间对嵇康诱导,将他引向更深的糊涂,也是一种典型的言语虐待。乐果一会说,我昨天梦见嵇叔夜了。一会又说,我不认识嵇康,就算摆在我的面前,我也不认识。一会又说我懂得如何欺骗,因为有药。药就是毒药啊。她说她就是毒药。在谜底即将揭晓的时候,她得意地笑。可她很快又否认她是毒药,并要嵇康去杀死网上的自己。把嵇康逼得几乎精神崩溃。两个聪明的人,在性方面折磨肉身,在言辞方面折磨精神,掘地三尺,互相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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