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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系 3

中文系 作者:李师江


大二的那段时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读诗和写诗。

其实在大一时,当我认为那些功课对人生并无多大裨益的时候,我的注意力就开始转向创作。那时候我迷恋的是小说。其中最迷恋的是苏童的小说。他的《井中男孩》等成长类的小说我重复着看,我着迷于他的叙事格调,着迷于他营造的与现实若即若离的氛围,并且认为把这些青春碎片记录下来应该是我这个年龄最应该做的事。很多个晚上我都在阅览室里边看期刊边写小说,对于在一旁认真做功课的同学,我很痛心疾首,觉得他们不务正业。我写好几篇小说,那时候还没有电脑,完全手写在笔记本上,然后抄正在方格纸上,往一些知名杂志社投稿。随着一篇一篇小说被邮差送出去,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高昂的热情便渐渐消磨,我再也没有搞个一两万字小说的动力了。于是到了大二,我的兴趣转向诗歌。这玩意儿不是苦力活,但照样能排泄力比多,是个折中的选择。

现在看来,那时候对文字如此迷恋,真正的原因是文学是个精神避难所。现实中无法找到的自尊,在文字会魔术般变出来;想要逃避无奈,文学为你编个茧子。

兀凯歌第一次跟我谈诗,是无意中翻看了我的笔记本。那里面没有多少笔记,断断续续的都是诗,有的成首,有的只是一两个残句,我写诗完全是从情绪入手,很容易写成残诗。我有些难堪,因为诗歌里记录的是内心的羞耻部分,给不认识的读者看可以,但给熟人看,就有点难堪。

“你的诗比你的人内向。”他自信地微笑道。

我点了点头。

“你也喜欢写诗?”

就像问“你也喜欢手淫”一样,写诗可不是什么时髦的玩意儿,我们中文系真正喜欢文学的人可不多,我写诗纯粹是偷偷摸摸的。

他点了点头,道:“这么跟你说吧,我要是还呆在学校,下一任文学社社长就非我莫属。”

“我的诗写得怎么样?”确实,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评价过我的诗。

“你要我说假话还是真话?”他真把自己当个评委了。

“还是真话吧!”

“第一,蛮有才情。”

“还有第二。”

“第二,模仿的。”

我心中有点不悦。任何一个作家,如果被人点透师承,多半会恼羞成怒,特别是那些功成名就德高望重的。而任何一个作家,最初的一课必然是偷师,就像《低俗小说》的导演昆丁-塔伦蒂诺所说,艺术作品都是抄袭拼凑的结果。不承认者,只能说是不诚实而已。

不过既然被说中了,索性就摊开得了。

“为什么说是模仿的?”

“我们学校写诗的,也都是这个味道,海子的味道——模仿是这个时代的风气。”

兀凯歌的话击碎了我在诗歌里寄托的虚幻的骄傲。我对他有一阵恐惧后,又多了一阵仰视与依赖。

兀凯歌刚来那几天,泰森还会招呼道:“凯子,吃饭了吗?”后来管得越来越少了,好像他已经成了中文系一分子。再后来,泰森见兀凯歌和我们宿舍的人混得很熟,就彻底甩开这个包袱。确实,从他来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把自己当外人,过了一两周后,他就认为阿庆那张床就是他的了。

我们也熟稔到喊他凯子。

但凯子的境况与他表现出来的自信很难成正比。有一天晚上,已经熄灯了,我也快入睡了,凯子抬起脚敲了敲床板,我把头探下去。

“去哪里给我弄根烟。”他悄悄道。

我不抽烟,也不认为抽烟是多么重要的事。宿舍都熄灯了,小卖部也关门了,根本搞不到烟,我想了想,道:“没有了,明天再抽吧。”

“熬不住了,你想想办法。”

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他一副瘾君子的可怜样,这才意识到也许抽烟比吃饭更重要。没有办法,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已经成为凯子最亲近的人。

我起身去敲老齐宿舍的门,在我印象中,老齐总是下课后在墙角点根烟,心醉神迷的样子,他是我能想起来的年级里唯一抽烟的人。我把已经睡着的老齐叫醒,老齐很不情愿地把烟盒递给我,我抽出两根,被老齐破口大骂,仓惶逃了回来。

凯子把我拉到阳台上,叫我陪他聊会儿。

他贪婪地吸了一口,把烟深深地吸进肺里,那烟瞬间就短了一截。他含着烟,很久,舍不得吐出来。我缩着身子,等他发言,他顺势把我拉着坐在墙角报纸上,似乎要长谈。

“你说嘛。”我催促道。

良久,他才叹了一口气,道:“他妈的,女人真是靠不住,你说是吧?”

我那时还不太了解男女之间的事,只觉得他被女人伤害了,又不想污蔑女人,只能应和道:“其实,人都是靠不住的。”

我说这句话也是没有根据更不是有感而发的,只是像课本上的纯理论,似是而非。

“你说得太对了。人本来就靠不住,还是你看得比我透。”他貌似夸我,其实是抓住精神上的一棵救命稻草。

我为自己胡说而被夸奖感到羞愧。我特别没有安慰别人的本事,胡诌一些鬼理论后,他才告诉我,他今天打电话给女朋友,女朋友很冷,说分手吧。

对我而言这是可以理解的事。你没有被学校开除,你还是这所所谓的一流大学的学生,将来还有个貌似一流的前程,现在你被开除了,一切光环褪去,人家甩你是正常的。所谓当局者迷,他却不可容忍,痛楚宛如痛经。

“不就一马子吗!”我用轻蔑的口气道,轻蔑得连我自己都吃惊。

“是呀,就是一马子,也没什么可惜的。”他用手擦了擦眼睛,“我是不是太没出息了?”

“掉掉眼泪也没什么,不过别放心上,我从来不把女人放在心上。”我继续充大尾巴狼。

“我掉眼泪是因为……”他彻底抹了眼泪,把另一根烟点起,道,“我是为了爱情才离开学校的。”

凯子天生有一种美化自己的能力。任何丢脸的事,他会转化为神秘说辞,因此我也不打破砂锅问到底。

“哎呀,这种女孩,迟早要离开你的,早离了好。”我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过来人,继续煽风点火。

“师师,你这个朋友,我认了!”他搂住我的肩膀,紧紧相拥。

那一瞬间我也很感动。我们一起望着寂寥的星空,觉得力量在互相渗透,并且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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