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闺房记乐(2)

浮生六记 作者:沈复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 乾隆庚子:公元1780年。],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后[ 合卺(jǐn):古时夫妇成婚之日,将一个匏瓜剖成两只瓢,新娘新郎各执其一对饮,叫合卺。后即以合卺指代成婚。卺,饮酒时所用的瓢。],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谓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 于归:出嫁。语出《诗经·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姊款嫁。芸出堂陪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 拇战:指猜拳。北:败北,失败。],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

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

廿四子正[ 子正:相当于半夜十二点。],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 舂:形容心跳剧烈,如同捣米一般。乃尔:这般。]”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 暾(tǚn):初升的太阳。],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 囊:从前。],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 堂上:指父母。]。”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 会稽:辖今浙江绍兴市一带。幕府:古代将帅在外,设帐幕为府署。后因以幕府指代官员的府署。沈复的父亲时在绍兴府作幕僚。],专役相迓[ 专役相迓:专程派人来接。迓,迎接。],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 握管:指执笔写作。管,指毛笔。],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余,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

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

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半多勉励词,馀皆浮套语,心殊怏怏[ 怏怏:不快乐的样子。]。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 戍人:因获罪而被流放的人。]。

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 射覆:古代的一种酒令游戏。]。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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