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他们不是你的丈夫(6)

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自选集 作者:(美)雷蒙德·卡佛


“你不了解情况,”碰上谁提这事我就会说,“如果他现在就去工作的话,谁还能说什么呢?”

依我看这都差不多,他们在旧金山惹了点麻烦,不管那是什么样的麻烦,他们想从那些麻烦中解脱出来。不过他们为什么挑上阿卡塔来安家,就很难说了,因为他们来这儿肯定不是为了找工作。

最初的几个星期,谈不上有什么邮件,只有几张广告,希尔斯和西部汽车修理这一类的。后来开始有些信,大概一周一两封的样子。我路过时,有时能看见他们中的一个在屋外散步,有时则见不着。不过孩子们倒是总在那儿,屋里屋外的跑出跑进,或在旁边的那块空地上玩耍。当然,这本来就谈不上是个模范家庭,可他们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以后,野草开始疯长,草坪上的草却又枯又黄。谁也不愿意见到这样的事情。我知道杰西老头来过一两次让他们浇水,而他们却说买不到水管子。于是他给他们留了一根。后来我发现孩子们拿着那根管子在草坪上玩,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有两次我看见一辆白色小跑车停在房前,那不是辆本地的车。

我和那女人只打过一次直接的交道。有一封信欠资,我就带着它去敲门。两个女孩中的一个让我进了家,然后跑去找她妈妈。屋里堆满了零零散散的旧家具,衣服也扔得到处都是,不过还不至于说很脏。可能只算是不够整齐,但不算脏。起居室里,一张旧沙发和一把扶手椅沿着一面墙摆着。窗户下有一个用砖和木板搭成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平装书。墙角堆着许多画,都反扣着,另一侧有一幅画还搁在画架上,上面盖着布。

我移了移肩上的邮包,在原地站着,不过我开始后悔自己没把那笔钱给付了。我一边等着一边看着那画架,正想侧身过去掀掉盖布看看,就听见了脚步声。

“有事吗?”她说,人出现在门厅里,一点儿也不友好。

我碰了碰帽檐,说道:“这儿有封欠资的信,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让我看看。谁来的?噢,是杰瑞的!这个傻瓜。给我们寄了封没贴邮票的信。李!”她叫道。“杰瑞来信了!”马斯顿走进来,不过他看上去不是很高兴。我两条腿轮换地站着,等着。

“我来付钱,”她说,“既然是老杰瑞来的信。给。再见。”

这就是他们待人接物的样子——可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样子。我不能说这儿的人已经习惯了他们——他们不是那种你真的能适应的人。不过过了一阵,人们似乎也就不再在意他们了。要是在塞夫韦超市碰上那男人推着购货车,你可能会瞧上一眼他的胡子,仅此而已。再也没有别的故事了。

有一天他们消失了。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后来我发现她一星期前就和一个人——一个男人——先离开了,过了几天,他带着孩子们去了瑞汀,他母亲家。从星期四到下一周的星期三的六天里,他们的邮件就待在信箱里。窗帘全拉着,没人确切地知道他们是否永远地逃离此地了。但那个星期三,我又看见那辆福特车停在院子里了,窗帘仍拉着,但邮件已被取走了。

从第二天起,他每天都待在信箱边等着我把信递给他,要不他就坐在前廊上抽烟,很显然,他在等着。他一看见我来,就站起身来掸掸裤子,朝信箱这边走来。如果哪天正好有他的邮件,我发现还没把信递给他,他就开始扫视发信人的地址。我们很少交谈,如果目光恰巧相遇,也只是彼此点点头,可连这种机会都不多。他很痛苦——这谁都看得出来——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帮帮这孩子,但我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大约是他回来一星期后的一个早晨,我看见他双手插在后兜里,在信箱前走来走去,我下决心跟他说点什么。说什么,我还没想好,但我肯定会说点什么。我走上便道时他正背对着我。我走近他时,他猛然转过身,脸上的表情使我要说的话给卡住了。我手中拿着他的邮件站在那儿。他朝我跑了两步,我看也没看就把它递了过去。他盯着邮件看着,非常吃惊的样子。

“住户,”他说。

那是洛杉矶寄来的一份医疗保险计划的广告单,那天上午我至少送出了七十五张。他把它对折起来,走回屋去。

第二天,他和往常一样在外面等着。脸上是他惯有的表情,好像比前一天自制多了。这一次我有种预感,我带来了他正盼着的东西。那天早晨在邮站装邮袋的时候,我见过那封信。那是个普通的白信封,地址是一个女人手写的花体字,占去了大半个封皮。邮戳是波特兰的,发信人地址上有姓名的缩写JD和波特兰街区的地址。

“早上好,”我说,把信递过去。

他一言不发地从我手上接过信,脸刷地就白了。他摇晃了一下,然后朝屋里走去,冲着光举着那封信。

我大叫道:“孩子,她不是好人。我一见到她就看出来了。你为什么不忘掉她?你为什么不去工作而忘掉她?你为什么就这么不喜欢工作?当年我处在你这种境地时,是工作,白天黑夜的工作,让我忘掉一切的,那会儿正打仗,我在……”

打那以后,他不再在外面等我了,他在那儿也只多待了五天。每天,我都能瞅见他仍在等我,不过是站在窗后,透过窗帘向我张望。我走以后他才出来,我能听见屏风门的响声。如果我回头看,他就摆出不紧不慢的样子,朝信箱走去。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正站在窗户边,神情平静、安然。窗帘都放了下来,百叶窗收了起来,我看出来他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不过,从他的脸色我能看出来他这次没在等我。他的目光越过了我,甚至可以说越过了南边的房顶和树木。当我来到房子跟前,沿着便道走过时,他仍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回头望了望。我能看见他仍待在窗边。那种感觉是那么强烈,我不得不转过身去,顺着他的目光朝那个方向望过去。不过,正像你可能猜到的,除了那片老样子的森林、山峦、天空外,我什么也没看见。

第二天他走了,没留下任何转投的地址。时而还会有些邮件,是给他或他妻子或他俩的。如果是甲级邮件,我们就保留一天,然后退还寄信人。不是特别多,我也不在意。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工作,我总是庆幸自己有份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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