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酒楼 8(5)

酒楼 作者:许春樵


密不透风的澡堂子里混合着酒气、水气、汗馊味、肥皂味、尿臊味,并发酵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味道,这些气味令人窒息,齐立言就是铁打的,也经不住这旷日持久的熏陶,搓完了两个背,一个体质虚弱的老头躺到了齐立言的搓背床板上,齐立言想出去喝一口水,老头说:“你不是齐家老三吗?都说你搓背搓得好,让你大爷我领教领教。”齐立言脑子里比这雾气还要模糊,他压根就不知道轮到谁了,不假思索地就拧干毛巾,在老头的身上搓起灰垢来,老头躺在湿漉漉的木板上,嘴里一边叫着好,一边说着荷叶街的往事:“我父亲当年是天德楼的伙计,在天德楼干了一辈子。十二岁那年我父亲想让我到酒楼烧灶,可你外公说我年纪太小,没收我,你外公跑到台湾去了,让你爸接手天德楼,可他不过是一个账房先生,没掌柜一年多,解放大军就来了,一九五年公私合营,就归公了,后来还充公了。你爸为这个酒楼吃足了苦头,都是你外公害的。”老人喜欢回忆,他们人生最后的时光是活在回忆中的,头晕目眩的齐立言对这些往事毫无兴趣,他只得嗯嗯哈哈地努力做出巨大热情应付着老头。老头在翻过身搓后背的时候还在喋喋不休,只是声音在遭遇胸腔压迫后被损耗了一半以上:“你,齐家三少爷,干这个活,有些难过人了。当年我家老子为齐家卖力,现在,齐家少爷为我卖力,霉运当头才会风水倒转,你肯定是背着你老子偷偷来凑热闹的。”齐立言手有些发软,他想说:“搓背挣的钱最多,现在只认钱不认理。”话还在牙缝间没来得及吐出来,池子里一个暴跳如雷的声音箭一样刺穿雾气直插齐立言的耳朵:“搓背的,你他妈的擦裤裆抹卵子还开后门!”

是胳膊刺青的粗壮汉子,他从池子里跳出来,一个大步就蹿到了齐立言的屁股后面,齐立言有些生气,他很困难地站直身子很克制地抗议胳膊上刺着毒蛇的粗壮汉子:“又没发号码,你没来,怪谁呢,再说人家是老人,先搓一下,何必要骂人呢?”

粗壮汉子扬起刺着毒蛇的胳膊,拳头和毒蛇一起出击,准确地砸在齐立言赤裸的肚子上:“骂人?老子还要打人呢!你他妈的眼睛瞎了,我喝了那么多酒,想让老子在池子里泡死呀!”

齐立言手中的毛巾一松,本能地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粗壮汉子借着酒力抬起脚一踹,齐立言就情不自禁地倒在水泥地上,头磕到了搓背床的腿上,他脑子里闪过一道刺目的火焰,人就昏了过去,脚上的一只塑料拖鞋也下落不明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齐立言抬到外面休息室的躺椅上,齐立言脸色刷白,双目紧闭,有人嚷着:“不好了,出人命了!”也有人悄悄地说着:“谁有大哥大,赶快报警!”

粗壮汉子也出来了,他扬起一颗凶悍的脑袋,恶狠狠地对着一屋子裸体吼着:“谁他妈的敢报警,我就把谁废了!”

所有的人都从池子里拥了出来,他们看着粗壮汉子满脸杀气,也就不敢再吱声了,他们的喉咙里堵满了愤怒。

粗壮汉子漫不经心地穿好衣裳,毒蛇就钻进了暖和的衣袖里,他嘴里咬住一根香烟正要扬长而去的时候,二子迅速地顺手拎起茶炉上的一壶开水,冲过来拽住粗壮汉子的衣领:“四哥,你是道上的英雄好汉,江湖义气比我懂得多,搓背的也是人,不是牲口,好歹也是一条命,你把我的人打得死活不明,不能就这么走人!”二子做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

见二子如此动真格地玩命,粗壮汉子这次没有动粗,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百块钱扔到茶几上:“死不了的,我有数,这钱你给搓背的买两只鸡炖汤补补身子;要是真死了,我披麻戴孝给他当孝子,道上的规矩我懂!”

二子松了手,嘴里还说着:“要是住院,你还得掏钱!”

粗壮汉子出门的时候,骂了一句:“你他妈的想讹我呀!再嗦我就把你这澡堂子给填了!”

粗壮汉子走后,二子和几十个裸体们都围到了齐立言的身边,二子用手狠狠地掐着齐立言的人中,齐立言脸上一阵抽搐,嘴里“哎哟”了一声,众裸体一片欢呼:“活了,活过来了!”

齐立言坐了起来,很木然地看着面前的几十个裸体,拍了拍脑袋,很惭愧地说:“有些累,里面太热,头晕得很,就忘了叫一声。还有谁要搓背的,我就来!”

二子看着齐立言并无大碍,就把一百块钱塞给齐立言:“今天你就不要再搓背了,让纪老六他们多干点,四哥说这是给你的营养费。”

齐立言没接钱,问:“四哥是谁?”

二子说:“就是打你的那个家伙,柳阳‘快船帮’的老四何斌,下手狠着呢,他们刚刚把‘黑虎队’灭了,现在坐上柳阳道上的第一把交椅了。”

一些没洗完的又进了里面的池子里继续洗,洗完的在休息室的躺椅上众说纷纭地发表着对这件事的看法,大多数人一致认为二子是真勇敢。

二子摸着自己的光头,接受并总结着众人的表扬:“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像我们这种做小生意的,扒光了衣服也扒不出几文钱来,命也没那么金贵,认定一条死理,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我要一壶开水扣下去,不敢说把‘快船帮’老四烫个半身不遂,把他脑袋烫成花卷是不成问题的。”

齐立言拿了一百块钱,穿好衣服走出了荷叶浴池,冷风一吹,脑袋里像装有一个氧气瓶,神清气爽,这寒冷的空气跟澡堂子里相比,简单一个是天堂,一个是人间地狱,挨了一拳一脚的齐立言并没有太多的委屈,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是在屈辱和耻辱中熬过来的,这比孙玉甫撬走了自己老婆要轻得多,而且这一拳一脚各值五十块钱。

屋外的巷子里有零星的自行车铃声从门前划过,像是撒了一路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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