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宿命(1)

埋:一本用罪恶写成的大善书 作者:杨哲


老王停住了手里的铁家伙。他这边不干活了,后边的也干不了了。大家都等着他,都盯着他。老王怵在那半天就是没动。他耳根子处渗出了汗水,他真的听见了隧道深处有人在说话,但是他看看四周,明显其他人都没有听见那声音。他没法解释。那声音就像是一个小孩的声音,在那念叨,就像是诅咒。

老王突然冲了出去,冲到洞里头最深处。他怀疑似的用手摸了摸面前的石壁。那的确是一面石壁。可是声音分明就是从里头传出来的。老王扔掉手里的钻头,他用铲子砸向石壁。大家等着看老王的笑话,看他是不是要从坚硬的黑糊糊的矿土中挖出来块金子出来。接着,大家呆住了。黑糊糊的泥土中,露出了个白色的点,接着,这白色的点逐渐连成了一个面,一个光滑的面,那是一只小孩的手。老王抓住那只手,想往外拽,就像是要把一个孩子从水里拖上岸来一样。可是一不留神,他尖叫着坐到了地上。他手里只有一只残缺的手臂。那些赤裸着身子的矿工从四处聚集过来,他们就像是一些可怕的原始动物,身上的毛发的缝隙里沾上了厚重的灰尘,黑暗中只有眼睛发散出来的光亮,在焦灼的闪动着。他们把老王围成了一个圆圈。老王看着他们,他们看着老王。突然,大家都笑了。那笑声,尖细而野蛮,那笑声充斥着洞穴的每一处角落。

老村长正在他家的黄花梨摇椅上仰着,手里陶瓷杯子发出了混沌不清的震颤的声音。老村长知道了,又有人点弹了。又会有一个新的坑,又会有无数辆脏兮兮的大卡车和脏兮兮的工人穿过他们家门口那条土路,钻进黑漆漆的地洞里,掏出黑色的血。

老村长走出屋子,他家在村子里最核心的位置,也是视野最开阔的位置。这里以前能一直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能望到镇城上。可是现在,他只能看到一座山。

五年前,没有那座山。正如五年前,没有这个坑。

五年的时间里,无数的巨大的机器挥舞着它们的手臂,在地上挖了一个又一个大坑。老村长觉得那些大坑都是大地母亲的伤口。黑色的血就是伤口流出的浓汁。而那些贪婪的人们,就是靠吸血为生的虫子。老村长觉得,有一天,早晚有那么一天,一切都将被吞噬掉。

他盯着远处的一个山洞,一个刚刚被爆破出来的洞。那里滚滚地冒出来白色的烟雾,浓密的白色的烟雾。几名矿工在洞门口往里望着。他们似乎在喊着什么,然后着急的跑下了山去。

山洞里的烟雾不停地往外冒着,整个村子在傍晚十分,已经被完全笼罩在了一团烟雾之中。老村长吃过晚饭,坐在自家二层的阳台上。他看见从浓雾中走出来了一个人,那个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他黝黑的面孔上刻着他的身份,他是一名矿工。他敲开了老村长家的院子门,走进来后,没有选择坐下,而是突兀地站在那里。他把孩子从肩膀上卸了下来。孩子的腿一接触到地面,胳膊就突然掉在了地上。老村长定了定神,才发现,那不是个孩子。那是个孩子个头大小的木偶。

老村长的卧室的大床底下,有一个箱子,箱子里也有这么一个木偶。东德村床底下有箱子,箱子里有木偶的人家不多了。以前,村子里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是倒腾木偶。那时候村子里到了年龄段的男子,上辈就开始教授他们做木偶的手艺。学会做木偶之后,长辈们再教他们口技。他们闭着嘴,或者轻掩着嘴,就能发出各种人的声音,男人女人老头小孩,甚至是凶禽野兽,但凡是能出声的都能被他们模仿得惟妙惟肖。他们就挥舞着木偶的细胳膊细腿,到处漂泊,到处赚钱。老村长年轻的时候,还支着木偶走过好几个乡村。但是现在,他也不知道床底下的箱子中,落了多少层灰了。

老王压低声音,就像是讨价还价似的问老村长,您给瞅瞅,这古董,值多少钱?

老村长看着这个半人高的大个头木偶,的确,它称得上古董。木偶这东西,木头做的,能保存个四五十年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而这个木偶,它做工精细,独有韵味。从材料的考究上看,至少也是民国初的工艺品了。

这个能值个几千块,甚至是上万块。老村长心里这么想,但是他没有说出来。有些话不能说,说了就会有灾难降临。

东德村的先辈们,一生就靠着这木偶混口饭吃。也可以说,这些木偶。陪伴了他们一生,下葬的时候,自然也缺不了它们的角色。而且陪同下葬的木偶,基本上都是老艺人们一生最钟爱的木偶。当然也就是制作工艺最精湛的木偶。这自然吸引了不少盗墓贼的注意。因此,祖宗们就留下了诅咒,谁要是让被埋了的木偶重见了天光,大难就将会降临到他头上。

老村长翻过来,检查了下木偶的后背,那上边刻着字,果然是陪葬的木偶。它属于一个刘姓的大户。老村长赶快把木偶还给了老王。他琢磨了下用词,但是没等琢磨好就迫不及待地说:“赶快把木偶埋了吧。”

它会带来诅咒的。

老王只是随声附和地嗯了几声。老王是害怕诅咒的,但他不舍得扔了这木偶。自打第一次看见这木偶,老王的心底里,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泛起了一股温暖的泡沫。老王想,他可能是想念那些孩子了。

于是老王找了个理由说服自己。老村长这么说,肯定是在吓唬他,等他把木偶扔了,然后老村长自己偷偷捡回去。老王是煤矿上唯一一个经常看书看报的人,他看过新闻,这古董木偶现在可值个好几千块呢,上万块的都有。这木头,这花纹,无不标志着这木偶精致的做工和高贵的价钱。他才不会那么傻,把自己挖出来的宝贝被别人夺了去。

而且,早上起来发生了那么多事,由于这些事,他还捞了一笔意外之财,兴许,都是这木偶带来的福气。

老王抱着木偶走了。他临出门的时候,见到了新村长小武和他媳妇。俩人正来老村长家送礼。村子里有孝敬老人的传统,隔三差五的,年轻人就要去孤寡老人家里坐坐客,带点好东西过去。来看望老村长的,自然也是得有点身份的,像新村长小武这样的。小武长着一张憨厚的脸,那笑容看起来就像个土地爷,见谁都客客气气的,笑起来看不见黑眼珠子。小武媳妇扫了一眼老王怀里的木偶,她嘴里念叨着:“多俊俏的孩子啊。当爹的真幸运。”

老王知道小武媳妇错把木偶当真人了,但心底里还是美滋滋的。是他,用手,把这个木偶从地底下给挖出来的,是他,用手,给了这个木偶新生。老王觉得,即便这木偶真的值不了几个钱,他也想留着它,多么漂亮,多么可爱的木偶啊,尤其是这笑脸,这可爱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以后可以把它送给孩子们做玩具。老王这么想着。

老王没有留意,这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视着雾茫茫的世界,嘴角还藏着一丝诡笑。

浓雾让老村长心里头发慌,他问小武:“你知道为啥会有这雾吗?这季节是从来不下雾的?这雾里有股奇怪的味道?这雾是一场灾难的开始?”

小武黑眼珠子没了,笑得跟朵花似的,他说:“哪的话,厄尔尼诺都能把沙漠变绿洲了?不该起雾的季节起场雾又咋了?担心的是司机又不是咱们?咱们走大街上又不至于撞墙上?再说您老人家腿脚不方便,我这不是给您买了点新鲜的蔬菜水果给您端过来了省得您操心还得出门了吗?”

小武看老村长表情严肃,他也收住嘴。老村长盯着远处,嘴角在激动地抽搐着。

老村长没有留小武在家里吃饭,他甚至没有多瞅一眼小武端来的菜篮子。他草草地填了点肚子,然后就拄着拐杖出了门。他上了一座山,沿着长着青苔的阶梯,渐渐走向山顶,这里有一座土庙,荒凉而又富含生机的杂草包围了整个建筑。古庙的中央,供奉着一尊巨大的雕塑,这雕塑看起来很像是老王手里的那只木偶。老村长走进来之后,直接跪在了一块破草芥上。他闭上眼睛,磕头。每次抬头的时候,脑门上都是一层灰。他嘴里头念念有词,大抵离不开祈求能有个平安之类的词语。就在这时候,他似乎看见那巨大的雕像,那雕像的眼睛动了。

老村长真想身边有个人,能够替他瞅瞅,那雕像是不是眼睛动了。由于这地方暗淡无光,由于这土庙没门,到处充斥着烟雾,老村长觉得,兴许是自己眼睛花了。又或者是,他眼前再次出现了幻象?

这段时间以来,他的眼前不断出现各种幻象。有一天他走着走着路,走到现在已经污染得臭气熏天的路边,他突然看见了老伴,一年前死去的老伴,赤着脚,在清澈的河边给他洗衣服,那碧绿碧绿的水啊,那鸟语花香啊,他看的历历在目。他回忆起,这是十多年前的记忆里的景象。他明知道那是幻象,但是他愿意相信那是真的。他走过去,想走到老伴身边,抓起她的手臂,把她拽回来,好像可以一下子拽回到现实的世界里来。可是就在他靠近的时候,那幻象突然变得烦躁不安。水里渐渐起了波纹,河流的中央形成了一个旋涡,接着旋涡越来越大,从旋涡的中央,弥散开一股血红色的液体。那味道熏得人睁不开眼睛。老村长的老伴,没有任何反应,还是在岸边,安静地搓着手里的衣服。老村长只想扑过去,救他的老伴,但是那味道实在太过熏人,刺激得老村长实在睁不开眼睛。他在闭上眼睛前,已经认准了方向,他想硬冲过去。这时候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他重又睁开眼,看见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用一只铜打的似的坚硬的手臂抓着他的臂膊。

刀疤男脸上永远没有表情,那张脸没有表情的时候,五官都恰如其分。仿佛这张脸上天生就不需要表情似的。刀疤男没有责怪老村长,没有训斥他。只是在确认老村长清醒过来以后松开了手。久久的沉默以后,刀疤男闷着说了一句:“不光你,还有其他的人,全村的人都疯了……”

都是由于金矿,他们把地底下隐藏的那个什么东西唤醒了。老村长想,还有开在半山腰的那个化工厂,把这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毁了。这场雾,必然是这一切终结的开始。

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老村长在破草芥上跪久了,觉得膝盖有点酸痛,他站起来,回身要走的时候他听到了声音。那尊雕像似乎张开了嘴。

老村长竖起耳朵,他的听力多年来一直处于下降的趋势中,这让他备受煎熬,因为这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慢慢与外面的世界隔离了开来,越来越封闭,早晚会被装进那个箱子里。现在,还剩下一点希望,他可以听到上天传来的旨意。那个雕像,他确实发出了声音。老村长听到了雕像说的话……

“滚。”

老王尽管没有问到木偶的价格,但是他多少为自己能捡到这么一个漂亮玩意而感到兴奋,于是他去了村子里唯一的一家小饭店喝了口小酒,要小小的庆祝一下。在这,他又看见了琳达。琳达也认出了他。但是两个人没说话。老王知道,琳达是不可能跟他这种人说话的,况且他们之间也没什么可说的。老王只是朝琳达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就找了个犄角旮旯的位置坐下,闷头吃饭。他刚才点头打招呼的时候,琳达只是扫了一眼他,一点反应没有。琳达穿了一身类似睡衣的衣服,宽松的领子,已经掩盖不住那起伏的身段。

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大款的女儿,保养的就是滋润,皮肤跟缎子似的光滑,脸蛋白里透红。老王想起自己的那些孩子们,简直是天壤之别。但这也无可奈何。突然他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老王吓了一跳,一个短头发,头发油光锃亮,看起来很干净的小伙子站在他背后。

“喝点酒吧?我请你?”

老王真有点受宠若惊。没有人请过他喝酒。

“你是村子边上那煤矿的?”

老王点点头,看那头发竖起来的年轻人搬了把小椅子坐过来。

“你以前不是做矿工的?我能感觉出来。你……多少肯定读过书。”

老王被问到了心窝窝处,突然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起来。要不是被逼到这分上,谁愿意冒着那么大的风险钻到地底下挖矿去。他接过酒杯,一仰脖,干了。他有点犹豫,还是不是回去矿上睡。明早还得下矿,可是他真想这么一醉方休,好好地痛快地喝个够。

夜深了,老王懵地醒来,他觉得后脑勺好重啊,摸了摸,上边沾满了尘土。老王回忆起来,对了,他刚刚在喝酒,和他一块喝的那个人,自称是记者。他们具体聊过啥了,他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当地酿的酒都这样,后劲大。老王在还剩一点清醒的时候,起来了,他跟记者告别,称自己第二天早上还要早起,下矿去。他说完了扭头就走出了小饭店的大门。越走,越觉得这山路是歪的,奇形怪状的,最后,他一不留神,顺着电线杆子就出溜下去了,倒在地上伴着这夜风就睡了。

睡了这么个把钟头,也不知道几点了,他终于有点酒醒了,当然也许是被冻醒的。他继续沿着山路往下走,快走到煤窑的时候,他突然有点胆战心惊的,因为他看见路中间,模模糊糊的,有个黑色的巨大的影子,方方正正的,就像一个黑色的巨大的棺材,横在了路中间。

小武有车,新开上的车。

小武是村干部实行民主选举之后走马上任的,他那时候提出过几个口号,其中包括,让村子里的老百姓中的一部分先富裕起来。反正至少小武率先,作为全村代表,先富裕起的那拨人,自己开上了汽车。他对汽车并不熟悉,甚至分不清雨刷和车灯的拨杆。他一般晚上是不出门的,但今天晚上,他不得不出门。他刚开到了半途上,突然从阴影中狂奔出一个面目狰狞的人来,把小武吓了一跳。那个人用巴掌糊在挡风玻璃上,拍得啪啪直响。小武还是第一次看到人被吓成这样。他定睛看了看,那不是老王吗。

小武载着老王,来到了黑色的棺材旁边。小武一开始也以为是个黑色的棺材,走近才发现,那是矿老板的奔驰。由于周围也没个参照物,它显得异常庞大。它停在了烟雾最浓厚的地方,仿佛那些烟雾都是从车里冒出来的。

老王站定了,不敢再上前一步。小武瞥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驾驶室的门是开着的。小武心头扫过了那么一丝不安。小武想看清楚。但是天又黑,烟雾又厚,实在是看不清楚啥。于是小武掏出自己的手机,借着显示屏那点微弱的光亮,他看,座上,满是血渍,血渍中间,有一个硕大的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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