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警察鲁新在大雾里若隐若现地走着。他手里拎着一个包裹。中午了,他要去老村长家送饭。他告诉苏翔,他不能跟苏翔一起去办案的时候,苏翔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的确,做饭送饭这不是警察该干的事情,可是,这是他一年四季都干着的事情,如果他不干,老村长中午就没得吃了。
鲁新觉得自己不是很喜欢苏翔。苏翔来之前,领导给鲁新打过电话,他评价苏翔是一名杰出的刑警,曾经侦破过很多大案要案,而且头脑出奇的敏锐,最重要的是,他有经验,可以在他身上多学习经验。鲁新自打当上警察之后,就从来没有遇到过一次像样的案子,从来没机会考验一下自己是不是块当警察的料。他觉得这回矿老板的案子,正是他试试身手的好机会。所以他热烈地等待苏翔的到来,想跟他一起去破案。可是苏翔一出现,鲁新就感觉到,苏翔身上有一种难言的冷漠。仿佛这个世界是他可以支配的,这个世界的所有规则是他制定的。那是一种霸气、傲慢,或者是什么其他的东西。总之让人感觉不那么舒服。
不过鲁新想想苏翔也挺可怜的,领导在分配工作的时候,提到过,那件两年前发生在苏翔身上事情,那件事彻底毁掉了一名优秀的警察。
苏翔心想,这都啥时代了,还报应不报应的。如果报应有用的话,就不需要警察了。苏翔心里头想,嘴皮子当然是闭得死死的,啥也不说。
“这是个特殊的村子。”老头颤颤悠悠的说。
“怎么特殊了?”
“我们这做木偶,从祖上,到现在,都在做木偶。”
“我知道,可这有什么特殊的?”
“不是,你不明白。”
“那你讲讲?我有什么不明白的?”
“明朝末年,华北闹鼠疫,尸横遍野,十户九空,可是这村子里一个死人都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这太偏僻了呗。病毒没感染过来。”
“不对,是因为他在保佑着我们。”老头的手指头突然变得坚硬,直直的指着远处。
苏翔顺着老头的手指,看见窗台,摆着一尊雕塑。那雕像怎么看,怎么觉得不舒服。那雕像分不清是人还是个鬼,坐着不像坐着,站着不像站着,感觉像是弓着身子。那雕像的脸上似乎还藏着点笑容,可是笑容又很假,就像是被人用刺刀逼着,挤出的一点笑容。
“这位是何方神圣?”
“偃师,第一个发明木偶的人。”
“木偶和鼠疫有什么关系?”
“我们是偃师的传人,流传了最精湛的做木偶的手艺。你想想啊,犯鼠疫的时候,十户九空。如果鼠疫流进我们村子里来,我们都死了,就没人做木偶了。偃师为了让我们永远把做木偶的手艺流传下去,所以保护我们避开了鼠疫的魔爪。”
苏翔就差没从椅子背上翻过去,这是他听过的最荒谬的说法了。他嘴里小声唠叨:“那按你这说法,有一天我不做木偶了,那是不是这位大仙就不罩着我了?”
“对。”老头听力还真没得挑。他吸了口冷气,就像是谈到了什么忌讳的问题,压低声音说,“这些年来总是死人,而且死的都是孩子,为什么?因为孩子们不再学做木偶了,都什么赚钱学什么去了。古老的手艺流传了几千年,就在这代孩子们手里断了。偃师不会放过他们的……”
其他几个老者也信誓旦旦地点点头,稍微年轻点的嘴里噗嗤笑了一下,但也不敢太声张。苏翔鼻孔里出着闷气,心想,那明明是因为孩子对环境污染更敏感,孩子的免疫能力低下,更容易受到感染而死。愚昧、贫穷的地方,除了赌博就是迷信。
老头似乎看出苏翔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为了验证自己说的,老头举例:“二十年前,就在这,这间屋子里,发生了一起火灾。李拐子的父母死了。那时候,全村的人都在做木偶,李拐子的父母不做,倒卖木头。这地方出产质量很好的木头,但这些木头都是用来做木偶的,是偃师赐给我们的。李拐子的父母却把它们用来生产家具。所以他们遭到了报应。”
另一个老大妈接下来话茬:“好大的一场火啊。因为李拐子还小,是无辜的,所以只有他逃出来了。”
老大妈说完,屋子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后来查出火灾的原因了吗?”
“一个烟头……”
“谁的?”
“那就不晓得了。不过李拐子父母是不抽烟的。”
苏翔眼前出现一幅画面,天生残疾的李拐子吃力地从屋子里爬出来,坐在自家院子的地上,大喊着,救命啊,救火啊,但他的呼声被木材燃烧的噼啪声盖去。没有人来救火,人们就躲在院子外边,看着火势不可阻挡地吞噬着一切。因为报应?还不如说是因为他们家比别人家更有钱。
因为嫉妒。
“那后来谁抚养的李拐子?”
“没有人。谁家也不愿意收留一个残疾的小孩,那时候谁家也不富裕。李拐子只能依靠自己撑下去。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沿街乞讨,睡在村子旁边的一个土庙里。没有上过一天学。”
苏翔想象着,一个残疾人,生活在别人的冷漠之中。犯罪心理学对连环杀手的童年有一个勾画,他们生长在一个备受歧视的氛围里,当需要保护的时候,没有人伸出援助之手。孤独,深深的坠落的孤独,使得他们的世界中只有自己。于是渐渐地,他们和残忍成为了朋友。
“李拐子从小到大没有受过教育,那他是怎么混到今天这一步的?”
“命呗。李拐子长大了,也想和其他人一样学做木偶。但没人教他。每户人家做木偶的手艺都是不外传的。李拐子没学成,于是走上了父母的老路,倒买倒卖。结果人家一下子还真发家了,盖起了房子。还为村子修了土路,建了小学。现在,李拐子俨然成为了东德村的大人物。”老头笑着说。说到这,旁边一老太太也突然笑了,她的尖锐的笑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的诡异。
“李拐子没有做与木偶有关的事情,他不是也挺幸福的吗?住大房子,老婆也漂亮……”苏翔想尽力辩驳,他想让村民们相信,所谓的报应,不过是无稽之谈。但是突然他发现,他说不动他们。他们脸上都是一样的表情,很古怪的表情,就像是那尊雕塑上的笑容,那笑容已经雕刻在了他们脸上,成为了一种纹路。
“可是他没有孩子。”老太太低声回答苏翔。她说话有点像念叨,就像是她心底里已经默念了很多次那个问题的答案,这次一不小心说了出来。“这就是报应。”
鲁新推开了一个院子的门。院子里没有人,他继续往里走,来到一个黑洞洞的屋子里,老村长坐在摇椅上,但椅子静止不动。老村长默不吭声,闭着眼,就像是昏睡过去了一样,甚至,就像安眠了一样。鲁新把饭盒从包裹里拿了出来,放到老头面前的桌子上。老头只是瞥了眼鲁新,继续闭上眼。看得出鲁新似乎对这种沉默已经很麻木了,他只是完成自己的任务。就在他擦完桌子,收拾完上一顿的饭菜,扭头要走的时候。老头突然张口说话,他问鲁新:“矿上是不是出事了?”
“矿老板失踪了。”
“他已经死了。”
“您怎么知道?”
“我做梦梦到了。”
“您梦里还梦见什么了?”
“梦见远处走来了一个人,魁梧的个子,冷峻的脸孔。”
“我见到过这个人。”
“他会毁了这个村子的。”
“什么?”
“他会毁了这个村子的。”
“哦。”
鲁新并没有太在意老村长的话。老村长总是时不时地冒出一两句特别的话来,鲁新已经习惯了。鲁新踏出门的一刻,老村长突然又张口了:“我要见见那个人。”
鲁新想,苏翔才不会来见老村长。他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
一个从小备受排挤,孤独中长大的人,突然有一天,因为有了钱,村子里的人开始尊重他,开始围绕在他身边。这种人会变得对金钱的渴望非常强烈。因为金钱改变了他的世界。金钱在他眼里具有无上的权力。而眼前,就出现了一个赚钱的机会。只需要,一刀砍下去……他在记忆的深处,肯定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象过,他要把那些冲他翻白眼的人,一刀砍下去……他模拟过很多次那个动作……可是,很重要的问题是,他是个瘸子,他怎么杀完人后,搬动那么一个大胖子呢。即便是有个推车,把尸体拖到推车上,那样手忙脚乱,也会让脚印指纹铺天盖地。而现场看来,凶犯几乎是,一刀,砍晕,背起就走。脚步一点也不凌乱。这肯定不是一个残疾人能做到的。即便李拐子有那个贼心,他也没那个能力。
又或者,他是主谋,还带了帮凶?苏翔也摇摇头,大款似乎也不是天天带着那么一大笔钱。临时的情况,李拐子也不可能那么快拉来一堆帮凶。苏翔觉得自己是在瞎琢磨,把李拐子当做嫌疑对象,这实在是浪费时间。但是他还是止不住地问了一句:“李拐子最近有没有点麻烦事?譬如急需用钱哪一类的……”
“那就不知道了。东德村的人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不过,要说异常,昨晚上李拐子给人感觉怪怪的。”大婶说。
“对,我也这么觉得。我们跟他打招呼,他就低着头,不看我们。”秃头中年男人说。
“你们是没看见……”刚才说完话沉默的老头,突然又开始精神抖擞了起来,“昨晚上七点来钟,你们还没来呢,我就来了。我一看,哦,天哪,吓我一跳。”
“咋了?”
老头卖起了关子:“你知道李拐子平常走起路来什么样?”
“什么样啊?”苏翔认真的皱着眉头。
“一瘸一拐的。”
废话,瘸子走路当然一瘸一拐的了。苏翔心里骂骂咧咧的。
“可昨晚上,”老头继续讲,“他有点不一样。昨晚上他走得贼快。平常是走一步,停一下。昨天是左一脚,右一脚,如果不是肩膀起伏,我还真忘了他是个瘸子。我想叫住他,问他,今天咋两腿这么利索啊。我叫了声,他没反应,我又叫了声,他突然有反应了,他一抬头,一双血红的眼睛。”
李拐子在厨房里忙活。他擦了把脑门上的汗。
“眼睛不红了?”老婆问他。
李拐子瞅着脏兮兮的厨房玻璃上反射出的模糊的自己说:“还真不红了……”
老婆继续说:“你说,那警察能发现吗?”
“发现什么?”李拐子不由自主地把袖子又拉长了点,盖住手腕上缠着的绷带。
“昨晚上,应该没人看见吧。”
“那么晚了。”李拐子沉默了下,就像是要安慰老婆,“应该没人看见。”
“总之,还是小心为妙。别让警察发现……”
李拐子四下里望望,他伸腰,把藏在煤气罐下边的一束报纸捆着的东西拿出来,里边有一把长长的杀猪刀,报纸上还蹭着血痕。
李拐子把刀伸到水龙头下,细细的水流冲洒在锋利的刀尖上,带走了血污和证据。
“是不是你们这水有问题,食物有问题?”苏翔不安的问,他面前摆着大碗茶,茶都凉了,他也没敢碰一下。
“我们都喝这水,吃这饭,谁也没出现过眼睛红的症状。”老大妈不满的说。
“那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就像是熬了一夜。就像是见了血……”老头说到这,嘘了一声。这一声嘘让听众们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苏翔心想,老爷子肯定是讲评书的出身,就得了个红眼病也至于这么长篇累牍的讲个兴致勃勃。老头继续摇头晃脑:“我就有一点奇怪,李拐子昨天得了红眼病,为啥今天我一看,好了?”
“兴许是昨晚上睡了一个好觉。”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或许是赚了一笔大钱。”“也没准是昨晚李拐子老婆床下垫了两块砖头,李拐子终于爬上床了……”接着大家爆发出热烈的笑声。
苏翔心头直出冷汗,嘴里小声念叨:“你们这可是在人家家里呢,也不怕人家听见,饭碗里头下药。”
“听见就听见呗。我们平常都开惯了玩笑了,李拐子从来没急过。”大家继续议论纷纷。“他脾气很好。”“要不他咋开赌馆呢。”“嗯,要是跟我们这些财神爷翻脸,他就混不下去了。”“不过,如果他不开赌场,村子里还真没有人开赌场了。”“这是个脏的活,谁家孩子要是知道老爸是干这行的,肯定都在其他孩子面前抬不起头来。”“嗯,所以这活最适合李拐子干了。”
苏翔心想,这拨人边骂着开赌场的人,边自己兴致勃勃地拿着一个月赚的那点可怜的收入来赌场糟蹋。苏翔这时候无意中扫了一眼窗外,发现在窗台的雕像旁边,隔着脏兮兮的玻璃,有双眼睛在盯着他。那是一双孩子的眼睛。当那双眼睛留意到苏翔发现它们以后,刷的一下,那个孩子溜掉了。
“李拐子家怎么会有一个孩子?”
“那是李拐子家过继过来的孩子,邻村有一户孩子多,李拐子就买了一个。挺大岁数才过继过来的。”
“孩子平常不用上学吗?”
“十五六了,早不上学了。没那细胞。李拐子想教他如何经营做买卖,但是小孩不学。小孩想学如何做木偶,可是他老爸还不会。”
接下去又是一阵笑声,突然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着苏翔,苏翔愣了愣神,发现李拐子就站在他身后,手里端着一盆鸡蛋西红柿汤。李拐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家。
所有人又把目光转移到手中的麻将上。有几个人还甩给李拐子一点钱,从李拐子那买包烟。李拐子接过钱,笑呵呵地又回去了厨房。
苏翔心想,李拐子肯定听见了,但是竟然装得跟耳边风似的。心理素质就是过硬。如果他不是腿残的话,倍儿准杀人这活就是他干的。
饭摆好了。麻将桌瞬间变成了餐桌。四五个大锅菜,不到一小时就麻利地做好了。大家看起来都很有食欲,眼神都没离开盘子。苏翔随身掏出来了一块充饥用的压缩饼干。大家都奇怪,好端端的饭菜不吃,吃饼干干嘛。苏翔解释,警察是不随便在外头老百姓家里吃饭的。要吃也得是去饭店,开张发票收据一类的。实际上苏翔心里头想着,你们这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吃下的都是有污染的东西,我才不跟你们一起玩完呢。
苏翔觉得这趟任务够倒霉的,碰上个这么复杂的案子,破不了,呆在这还得随时担心中毒了。如果一个农村的案子都没给侦破,回到总局,这还不够丢脸的呢。苏翔很不舒服地摇头晃脑了一下,他的颈椎不太好,长久的压力导致的,每次摇头,脖子处都会发出骨头摩擦的声音。他甚至担心,摇头过猛,骨头会错位,他的脑袋会偏向一个方向,再也扳不正了。东张西望中,他发现,刚才那男孩,李拐子过继过来的小孩,站在客厅的门口。
估计男孩是瞧见了苏翔的压缩饼干,好奇这是什么好吃的。苏翔想分给小孩一块,所以叫小孩过来。李拐子端着菜走进来,见到小孩,只是扫了一眼小孩,小孩仿佛接受了命令,扭头就走了。苏翔有点奇怪。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问李拐子:“你儿子干嘛不一块过来吃饭?”
“他怎么了?”李拐子忽然警惕起来。
“没怎么了,所有人吃饭,他光看着?”苏翔对李拐子的警惕非常奇怪。
“他先吃了,收拾厨房呢。”李拐子尽力装作镇静的样子。
苏翔“哦”了一声,“你这米饭刚刚做好,他咋就吃完了。”
“屋子里地方不够了,他就在厨房凑合吃点。”
苏铁点点头,这时候他突然看见窗口晃过一个人影,是那男孩,正在使劲往屋子里张望,他把脸贴在玻璃上,鼻子被挤压得变形。他张着嘴,似乎在用口型跟苏铁透露着什么,但是玻璃太脏,苏铁没看清小孩要说什么。李拐子刚一转头,男孩刷的又消失了。
“你看什么呢?”李拐子也望向窗口。
苏翔赶快转移话题,他说:“我看那雕像呢,模样很古怪。”苏翔盯着雕像,他觉得越看它,越觉得它确实很古怪。
“你知道偃师的故事吗?”
“不知道。”
李拐子陪坐在苏翔身边,他开始讲述偃师的故事。肯定这个故事他已经讲述过无数遍了,倒背如流,村子里的人也肯定都知道这个故事,所以只有苏翔一个人认真的听。李拐子讲述的时候,眼睛始终停留在地面上,就像是在回忆,回忆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