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勇敢出战术

战将韩先楚 作者:张正隆


红25军有个手枪团,是吴焕先和徐海东手中的宝贝。每人一支马枪,一把短枪,大都是德国造驳壳枪,还有几枚瓜式手榴弹。手枪团在军首长直接指挥下独立行动,主要是执行作战侦察任务,是军首长的耳目和尖刀。有时战斗相持不下,关键时刻把手枪团放出去,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全团虽然只有百人左右,却都是从部队中挑选的、机智勇敢、精明强干、个顶个、以一当十的角色。

不过,逢上重要任务,领导还是首先想到韩先楚。

1933年3月郭家河战斗,红25军全歼国民党35师两个团。这是红25军重建后首次大捷。战前,军长吴焕先找来韩先楚,让他带人去郭家河侦察敌情。

韩先楚带3个士兵,全都农民打扮,天亮时赶到郭家河。先在村外察看,将周围地形地貌一一记在心头,又进村把街巷、建筑和敌军驻地看得一清二楚,还找到当地红军家属,了解敌番号、兵力和近来活动情况。为了把情报搞得更准确些,决定再抓个“舌头”。半夜时分,他们摸到敌人营区附近。韩先楚让3个士兵将枪口对准营区大门,以防惊动敌人时进行封锁、掩护,自己就悄悄向哨兵接近。黑暗中,他抓起块石头投向哨兵前面草丛里,就在哨兵一愣神的工夫,扑上去一手锁住哨兵的喉咙,另一只手的毛巾就塞进那张干叫不出声的嘴里。哨兵正好是个老兵,想要的东西都掏出来了。

“排队肃反”时,韩先楚不知底里,以为还是平常的操课点名,也就不显紧张,也就没露出什么“破绽”。这化装侦察可是要刻意打扮一番的。那时不像今天,有分门别类的各种专业训练,那时主要是凭个人动脑筋装扮,然后领导再检查、修整一番。同样的衣物,有人怎么鼓捣也难尽人意,总是哪儿有点不对味儿。韩先楚则不然。简单拾整一下就成,扮什么像什么,走在街上人群里,连手枪团的人都难认出来。记忆力也好,听到的,看到的,想记住就不带忘的。方向感也好,经常带小分队出去,无论环境多生疏,从未迷过路。一个只读过一年书的大老粗,懂什么化装学、地形学呀,听都没听说过,可他就有这本事、灵气。

1934年9月,红25军奔袭太湖县城,首当其冲的是距县城不远的龙湾镇,而拿下龙湾镇的关键,是打掉镇边的大地堡。既是奔袭太湖城,就要隐蔽意图,不然就成强攻了。就是说,拿下龙湾镇的战斗不能惊扰敌人,必须在不知不觉中进行,这就无形中使难度增大了许多倍。

韩先楚却把它变得很简单。

那天是个集日。韩先楚带上几个人,背粮的,担柴的,还有卖香烟水果糖的,他自己则提着几只老母鸡。快到地堡跟前了,他冲旁边的丁平喜使个眼色,朝哨兵走去:老总,瞧,这鸡多肥,买只下酒吧。

接下来的情景,就像韩先楚预想的那样。那哨兵瞅瞅这个卖鸡的,毫不起疑,收枪上肩,将几只鸡抓在手里,边走边说都买下了,明天来拿钱吧。韩先楚说不行呀,家里等钱买米下锅呢,就跟着进了地堡。哨兵说你找死啊,那个“啊”还未出口,就变成了一声惨叫。丁平喜和几个人随后跟进,先干掉一个班长,又向地堡顶层奔去。前后不到10分钟,未放一枪,10多个敌人不是做了刀下鬼,就是当了俘虏。

韩先楚在地堡上挥动起一顶破毡帽,戴着红袖章的红军顺利通过龙湾镇,直扑太湖城。

那次韩先楚被派去设营,与部队失去联系,几经辗转,找到鄂东北道委特务4大队,就留下了。班长叫陈先瑞,同班士兵还有刘震。后来陈先瑞授衔中将,韩先楚和刘震是上将。中将说,战士是上将,班长是中将,这兵叫我怎么带?两个上将说,什么中将、上将的,战士什么时候都得听班长的。

一次,陈先瑞班到黄陂、孝感北边打土豪筹款,捉到个土豪儿子当人质,让土豪拿钱来赎。当地民团、红枪会,还有一些正规军寻迹追来,将全班10多个人围在一幢房子里,机枪架在屋外风水墙上,喊叫让他们投降。

陈先瑞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跟我拼,谁不拼搞死谁!

当时大家都认定只有拼了:反正这回革命是要“成功”了,拼掉一个够本,拼掉两个就赚一个。

韩先楚道:班长说得对,要和敌人拼。但也不能瞎拼,咱们得想出个办法来。

每当这种节骨眼上,韩先楚的话就比平时多些,而且总能说出些令人信服的道道来。

他说:每人一颗手榴弹,一齐投,投出去就往外冲,冲出去就全力射击,向周围敌人射击,每人负责一段扇面,把枪里子弹全打出去。我和班长首先干掉那挺机枪。然后再投弹,手榴弹出手就往外冲,一齐冲出去。

他强调:关键是要勇猛、迅速、突然。要一下子就把敌人打蒙,在他们还没醒过神来的工夫冲出去。

长乐村战斗,也不是光凭死打硬拼奏效的。韩先楚率队冲锋肉搏前,是先派出一个营迂回到敌人侧后的。

徐海东对毛泽东说韩先楚是他“最好的团长”,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勇敢顽强不怕死。

曾任红25军政委、参谋长的戴季英,在大别山时说韩先楚打仗时“像兔子似的”,指的是战场上他的头脑就像他的身姿一样机敏、灵活而又迅捷。

勇敢分子韩先楚,从来都是用脑子打仗的。

而克劳塞维茨说过,胆量是军人最可贵的品德,有卓越智力作指导的胆量则是英雄的标志。

1936年5月,为巩固、发展陕甘根据地,策应红2方面军、红4方面军北上,中央军委决定红1方面军的红1军团和红15军团组成西方野战军,出师西征。6月13日,在北路活动的78师到达定边城下。师长韩先楚和政委崔田民带领团以上干部看地形。20多匹马绕城一周,西门、南门、东门(没有北门)看了个够,认为可以打下来,立即在全师进行攻城动员。

就在这时,西方野战军司令兼政委彭德怀的电报到了:“袭击定边,恐难奏效,仍照原计划前进。”

还打不打?

韩先楚认定该打。

一是能打下来。城墙不高,守军只有一个营和一个保安团,本身战斗力不强,周围又无援敌。之前,我先头73师和75师曾经打过,虽未攻克,已使敌人感到惊恐。78师先头团赶到时,敌人还胡乱地朝城下放枪,待后续部队赶到后,城头上连人影都见不到了。这是一种什么心态?二是打下来对全局有利。定边、盐池是整个西征战役范围内的任务,属一盘棋上的两个子,应该拿下来。这样不但可以扩大我陕甘根据地,而且对西征部队的后方交通联系具有重要意义。

韩先楚与政委商量,又召开团长、政委会议,统一意见后,立即给西方野战军和15军团发报:“敌惧我歼,攻城可克,我师决计克城歼敌,望速核复。”

军团首长回电,命令78师迅速西进。

韩先楚咬咬牙,决定违令用兵。

召开团长、政委会议时,师特派员已两次警告师长、政委:彭总电报就是命令,你们要慎重考虑。这时,这位特派员又出面了,让他们考虑如果攻城不克,会是什么“后果”?

韩先楚火冒三丈:一切有我,不用你管!

当天晚上,定边城一举攻克。

彭德怀来电:“你们敢于负责的机动灵活,攻克定边,庆祝胜利!”

一种别样的勇敢。

一个星期后,78师又来到盐池城下。

打下盐池的意义,除了像定边的那些外,韩先楚还记住了毛泽东西征动员时讲的一句话:“盐池是打不尽的土豪。”

盐池是陕甘宁接合部的商业中心。我军攻克盐池,除全歼守敌,缴获400多匹马和一批枪支弹药外,更重要的还是物资上的收获。白花花的一万多块银元已经使人乐不可支,更有一时间简直取之不尽的粮食、食盐、布匹、鞋帽、皮毛、苷草等等,车拉肩扛担子挑,搬运战利品的队伍浩浩荡荡。对于物资匮乏的红军来说,西征中发的这笔大财,在某种意义上是比消灭多少敌人都更有价值的。

只是眼下的问题又与定边的不同,定边是打不打,盐池是怎么打,什么时间打。

打下定边后,78师暂归28军指挥。部队赶到盐池后,28军军长即决定当晚发起攻击。

韩先楚不同意。

盐池城墙高大坚固,非定边可比。周围地形,城中守备,敌人士气,都不大摸底儿。定边一仗,部队伤亡、劳顿,加上一天行军,既是胜利之师,也是疲劳之师,敌人却是以逸待劳。像定边一样,先头兄弟部队也曾攻盐池未下,敌人早有准备,赶到即打,也毫无突然袭击的优势和功效。等上一天,敌人仍是那一坨一块。我军却可养精蓄锐,把各项准备工作做得更加周到、细密,有形无形间那战斗力就不一样了。

军长却另有考虑。

在17年后填写的那份《干部履历书》中的《自传》里,韩先楚写到当时的心境,是无可奈何的六个字:“只得服从命令。”

打定边前,西方野战军和军团首长连发两电,进行制止,但那毕竟属“将在外”。而这一刻,上级就在身边,县官不如现管,那军人服从命令的天职就显出分量了。

由此也就能够理解,后来对于那种不切实际的战斗、战役、决心、方案,无论同级,还是上级,韩先楚都是不顾一切地据理力争,铁嘴钢牙,决不退让。

打下盐池,又打安边。

打定边时,韩先楚规定攻上城头就吹吃饭号。于是那沸腾着浪漫激情的号音响彻定边城,接着又雄昂欢快地在盐池城头此起彼伏了。

安边只闻杀声和血腥。

看过地形,分析敌情,韩先楚和大家都认为可以打下来。战前会上,他提出78师和28军的一个师各选一个突破口,两下同时攻击。军长却主张集中两支部队,全力从一个突破口突破。

第一次攻打盐池,地形不熟,组织不严,匆忙中有个团还被向导带错路了。当晚打了两个小时,攻到城下就攻不动了,不得不撤出战斗。这回安边倒是突上去了,可两支部队挤在一起,不但乱了建制,难以指挥,而且正好便于敌人发扬火力,被敌人一个反击打了下来。

韩先楚站在一道土坎下,定定地注视着退下来的红军和突破口上的遗体,眼里喷出火星子。

有人说,后来大老粗韩先楚记住了《吕氏春秋》中的一句话:“将失一令而军破身死。”

1939年底,689团奉调去保卫八路军总部机关。执行这种任务,责任重大,又挺光荣,只是离前线远了,而且警卫部队的性质,就决定了难有仗打。“好战分子”韩先楚心头痒痒,总惦着忙里偷闲打一仗解解馋。

看地图,抓情报,方圆几十里之内,虎亭有日军300多人,夏店40多人,其他据点都不值一提。不算浓的眉毛下一双不算大的眼睛,就盯住了虎亭这块肥肉,盯得直吞口水。

像强攻这种有时赔本或不赔也不赚的买卖,韩先楚想也不去想的。他看中了大池村西南侧的一片地方,那里有两条大沟,其中一条沟底有条路,是去往大池村的必经之路,如能将敌人引到那里,就能将它一勺烩了。只是敌人自知兵力分散,又被八路军打怕了,轻易不肯出窝,平白无故又怎么会去那里呢?就派人去大池村找外白内红的维持会长,让他去虎亭报告村里来了几十个八路军,催要粮草,请“皇军”快快出兵,去“救援”村里老百姓。这边他则亲自带领一个营设伏,将全团几挺轻重机枪架在沟门岔路口边。

一场漂亮的伏击战。

韩先楚却有些遗憾。虽然被歼的大都是日军,来敌毕竟只有100多人。

比之后来,实实在在也只是小菜一碟。

却也算是比较典型的韩先楚风格。

把勇气鼓足之后,再强调要在战术技术上重视敌人,死老虎要当活老虎打。勇敢第一,打仗怕死什么都没有了,但又要讲究战术技术,勇敢出战术。

这是1962年东南沿海紧急战备期间,韩先楚6月24日在福州军区作战会议上的总结中的一段话。

平生第一仗,韩先楚就得了个“勇敢分子”的美名。后来红25军首长都知道他是“勇敢分子”。那时的各级领导,常把这四个字挂在嘴上,写进文件,用来赞扬、表彰那些战斗中不怕流血牺牲的官兵。到了解放战争时期,“勇敢分子”这个称谓不太流行了,在众多的军功章中却又专有了一种“勇敢奖章”。而韩先楚这个“勇敢分子”,这时则变成了听起来似乎并不让人感到多么美好的“好战分子”。

一个人无论多么好战,甚至是生性好战,总打败仗,他就不会那么好战了,甚至难免怯战。战将韩先楚则是越打越“好战”,因为他的“好战”是源自善战,多谋善断,勇猛善战。

他从未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而是不时感到空间的狭小,难得淋漓尽致地施展拳脚。

克定边,夺盐池,一星期连下两城,挟胜利之师之勇威雄风,三战却拿不下安边,三个战例昭示了什么?

一代名将(却又无名--起码在民间大众中基本无人知晓)韩先楚,真正表演出威武雄壮的战争史剧的舞台,是东北白雪皑皑的黑土地,是碧海蓝天拥抱着的海南岛,是与世界头号强国同台竞技的朝鲜半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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