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杰出将领必具的首要条件是“决心”

战将韩先楚 作者:张正隆


1946年的冬天,是在10月底的雨雪霏霏中,在辽东山区拉开帷幕的。

从新宾县永陵街通往凤城县新开岭的山路上,4纵10师和纵队炮团,在雨雪之夜开始了急行军。

韩先楚乘坐的中吉普,奋力吼叫着左拐,右拐,上岭,下岭,车灯的光柱在山野间的青松、白桦的树干和梢头迅疾闪过,将大队人马越甩越远。

184师被歼,后院失火,国民党调整部署,决定采取“先南后北”的战略,即首先扫荡南满,稳固后方,再向北满进犯。9月,杜聿明调集八个师10余万人,从沈阳地区出发,分左中右三路向南压来。其中路52军2师、25师,沿沈安铁路直逼我辽东军区领导机关所在地安东,企图迫使我4纵在凤凰城、安东地区与之决战。4纵司令员胡奇才,瞅准机会杀个回马枪,将进入赛马集的25师两个营吃掉。随即节节抗退,将25师主力诱至新开岭地区一个狭长山谷里,准备将其歼灭。其时韩先楚带领4纵10师和纵队炮团,正在永陵街配属3纵作战,接到辽东军区命令,立即率队驰奔新开岭。

拂晓赶到,首先见到11师的部队。师长蔡正国摊开地图,向韩先楚指点介绍着:我们现在的位置,是宽甸县城以西35公里处,宽(甸)赛(马集)公路、瑗阳河就从这里穿过。北有老爷岭为屏障,南有黄家堡子南山,东有瑗阳边门东山可控制东边出口,西有潘家集子586高地可封闭公路西边出口。这些高地以老爷岭最重要,可以控制黄家堡子一带东北、正南、西北三个方向。目前只有黄家堡子南山被敌人占领,25师师部就在黄家堡子。

韩先楚插了一句:老爷岭在我们手里?

是。蔡正国道:师警卫营在上边。

韩先楚望着雨雪交加中的群山和老爷岭,兴奋地攥紧了拳头:好!胡司令战机抓得好,地形选得好,这回一定要把这个25师吃掉!

蔡正国抹把脸上的雨水:吃掉个鬼哟!

韩先楚转过脸:你说什么?

蔡正国板着脸道:刚接到纵队指挥所电话,要我们停止战斗,准备撤退。

撤退?为什么?韩先楚愣了一下,随即道:纵队指挥所在哪儿?快走。

小边沟4纵指挥所里,胡奇才司令下达了撤出战斗的命令后,心头仍有些七上八下地敲鼓。

面前这个25师,是国民党的嫡系精锐,全部美械装备。抗战时期远征印度,参加打通印缅公路战役,以敢于承担艰险任务、善于迂回包围著称,号称“千里驹”。这个师的75团原是52军的预备队,随军部行动,不久前得到情报已经归建。这样,25师就是一个整师近万人。毛主席讲要集中绝对优势兵力打歼灭战,要3倍、4倍、5倍、6倍,甚至更多的兵力。而4纵算上还在路上的10师,只有1.6万人,还不到2∶1,装备又不如敌人。还是照毛主席的老办法,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吧。

韩先楚听罢,急急地说:敌变我变,但是就凭敌人多了一个团,我们的决心不能变,集中绝对优势兵力歼灭敌人,4倍、5倍、6倍,越多越好。但像今天南满这种情况,我们只有两个纵队,每战都要集中这样多兵力,那就没多少仗可打了。兵力不足,地形有利,可以弥补。司令员,这是千载难逢的打歼灭战的好地方,你这地形和战机抓得太好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10师今天肯定会赶到,这一仗一定能打好!

又问:11师的同志不同意撤退,12师什么意见?

胡奇才道:12师正向敌人侧后运动,可能还没到达指定位置,没接到通知。

韩先楚道:12师没接到通知会吃亏的,那就更不能走了。

韩又建议成立一个前线指挥所,司令、政委留在基本指挥所,自己到前面指挥作战。

4纵政委彭嘉庆,赞同韩先楚的意见。

胡奇才咬咬牙:打!

老爷岭丢了。

黄埔4期毕业的25师师长李正谊,一个50多岁的老资格军人,根本就没把面前的对手放在眼里。他一路挥军紧迫4纵到新开岭,连两边的村庄都不搜索。在沈阳坐镇的杜聿明,发现“千里驹”进入的是个死地,立即下令北路、南路、西路的195师、2师和新6军22师,分头向新开岭开进,同时命令他抢占有利地形固守待援,他竟回电“只要(空投)粮弹,不要援兵”。待到也算身经百战的他终于发现大势不好,匆忙中换上一套士兵服装钻进俘虏堆里,准备寻机开溜时,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遮掩、抹平那一脸麻子。

不过,大凡骄横者都是有点本钱的。“千里驹”马不停蹄,到了就打,看准老爷岭是个要点,很快将其拿下。10师在雨雪泥泞中16小时急行军,也是到了就打。老爷岭岭高坡陡,顶上又有日伪时期修筑的碉堡,老天爷也像个势利眼,从一开始就站到了国民党一边。满世界水淋淋,山坡上厚厚的腐叶泡得胀胀的,一跐一滑,一些地段得把枪挎上肩去,两手抓住树干、树枝才能攀爬上去。那也不含糊。28、29两个团连续几次攻击,有一次有个班已经快攻到那碉堡跟前了,可世上许多事就是差那么一点点就不能成功。

从10月30日、31日到11月1日,新开岭周围起伏的群山间不断的枪炮声,因雨雪雾障而显得沉闷、滞重。敌攻我守,我攻敌守,双方搅杀在一起,阵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到1日下午,我军攻占黄家堡子西北、正北两个高地,威胁到老爷岭敌军侧翼,迫使敌人将兵力集中收缩到老爷岭,组织防御。我军随即连夺几个高地,切断敌人退路,对其形成三面包围态势。

老爷岭下一处山坳里,几块褥单、包袱皮用铁丝缝联起来,四角扯开绑在半空中树干上,下面一台日式军用电话,周围几个参谋,这就是4纵前线指挥所了。

韩先楚站在指挥所前,右手拿着望远镜观察老爷岭。他不时噗噗地吐着流进嘴里的雨水、雪水,身上那件日本军大衣泥呀水的已经没了本色,脚下更是泥糊糊的没了模样。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摸烟,一只快冻僵的手好歹摸出来一包“哈德门”,已经湿乎乎的成了“柿子饼”。

他望着老爷岭咬牙切齿:拿不下老爷岭,我韩先楚不做人!

一声“走”,就带人向老爷岭侧翼山丫口爬去。到了,警卫员孙洪瑞将望远镜递给他,只见老爷岭北面山坡上,灰乎乎的全是人,足有两个营。这是敌人的预备队,随时准备增援老爷岭的。这时要有几门炮多好啊!

刚回到指挥所,就接到胡奇才电话:老韩,你马上回来一趟,咱们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韩先楚觉出有点不对劲儿:司令员,我已经看过地形,马上要去警卫营,让他们从10师和11师中间插过去,配合28团从侧面发起攻击,争取今天晚上拿下老爷岭。

傍晚,基本指挥所又来电话,是政委彭嘉庆打来的,要他回去参加党委扩大会。

鞍海战役是一鼓作气,新开岭打得一波三折。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起于狐疑。”

对于战国初期杰出军事家吴起的这句话,在座的纵队党委扩大会成员即使是没听说过,那意思也会在长期经历的战争中体味到的,特别是主官。然而,背背兵书条文容易,果真把人放到一种瞬间的决心就会决定一支军队生死存亡的时空中,就会发现犹豫、狐疑是最常见的。

南路52军2师占领安东后,已经转头回返到达凤凰城、宽甸;北路195师、88师占领通化、桓仁,已出现在我军后方;新6军22师已经到达双岭子一带,距新开岭只有15公里。号称“千里驹”的25师,与这个号称“虎师”的新22师是没法比的,它是王牌中的王牌。沙岭战斗打的只是它的一个团,这回可是虎视眈眈、杀气腾腾地全来了。

中等个头,长得很壮实的胡奇才,神态十分严峻:如果不能尽快吃掉25师,三面援敌上来,我们将陷于被动。大家要认真考虑考虑,我们是打下去,还是撤出去。是打,是撤,都要快,要争取时间。

胡奇才是员虎将,向以勇猛顽强、敢打硬仗著称。辽沈战役中塔山阻击战,林彪、罗荣桓指名要他到塔山村前线坐镇指挥。有他在那儿,你就往死里打拼命仗去吧,谁也休想后退一步。而新开岭战役能够全歼这个全美械装备的25师,首先就在于他决心硬,有眼力,善抓战机,将这个“千里驹”引入了死地。

韩先楚开门见山:我不同意撤。

他说:现在战场成胶着状态,双方咬在一起,想撤,一些部队、伤员也撤不出来。而这个25师已经被打得半死了,你撤,它立刻就会活起来、硬起来,我们也就前功尽弃了,今后的仗就更不好打了。那个新22师虽然离我们只有15公里,但我们还可以阻击迟滞它一天时间,这期间战场主动权还在我们手里。我们困难很大,敌人的困难也很大,甚至比我们还大。激战中对阵双方,都会有一度认为自己顶不住了,要失败了的时候。现在就是这种情况。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也是消灭敌人的最好时机,就看谁能咬紧牙、咬到底,再加一把劲,就能把对手顶倒、吃掉!

他把目光对准党委书记:我认为是时候了,我们应该孤注一掷,把全部力量都投进去。

有人赞同,更多的人则是反对,有人甚至认为现在根本不是打不打的问题,而是撤不撤的问题。打了3天3夜,老爷岭连攻九次未下,部队伤亡三分之一,再打下去也是白打。那个“虎师”已经越来越近了,晚了怕是想走都来不及了。

一个极力主张撤退的团长,说伤亡太大,全团就剩几百人了。

韩先楚立即顶回去:不对,你至少还有千把人。

后来有人问他你去看过吗?他说没有。那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我从那枪炮声中,就能知道他还有多少人。

这是山脚下的一幢草房,东北农家常见的南北大炕上,坐着参加党委扩大会的近20个人,显得有些挤。随着映红窗纸的一声轰响,吊在墙上的煤油灯的火苗就忽闪一下。争论激烈时,外面世界的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沉寂下来,谁点支烟,火柴哧啦一声,就好像要把室内的空气点燃了。

一场激烈程度并不亚于攻击老爷岭的战斗。

有人说,对于一个高级指挥员来说,打仗打什么?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打个决心。

据说,在主撤派占了上风,眼看着就要形成决议时,韩先楚吼了起来:要撤你们撤,把部队给我留下来!

党委书记和纵队司令都赞同韩先楚的意见:打下去。

最后形成的决议是:将纵队预备队30团也拉上去,集中全部炮兵,全力攻击老爷岭,打到明天上午12点再打不下来,立即撤退。

一夜未阖眼,韩先楚只觉得秒针咔咔跑得太快,恨不能将时针拨回几圈。

在警卫营安顿好了,出来就见40辆马车拉着炮弹赶到了。韩先楚长长地呼出口气,顿觉一颗心落到了实处。

炮团比10师晚到新开岭半天。雨雪纷纷,道路湿滑,骡马车辆,炮兵笨重,比不得步兵。当时我军炮兵刚刚有点模样,步炮协同比较生疏,加之炮弹又少,有的已经打光了。火炮没有炮弹,还不如根棍子能抡起来打人。韩先楚报告基本指挥所,请示辽东军区,火速调运炮弹。这两天很大程度上,他就为炮弹着急上火了,这回可能让这个“千里驹”吃个够了。

韩先楚来到炮兵阵地,亲自与纵队炮团团长王一平和辽东军区炮团团长刘奠亚,组织步炮协同。他要求炮兵一律向前移动,各门火炮要拉到距敌主阵地500米至1000米内,进行直接瞄准射击。又通知各师山炮营,将一部分山炮分解开,搬上前沿阵地,距敌200米以内抵近射击,给步兵当手榴弹用。

黑暗中,炮团向前开进了,30团向老爷岭侧后两翼运动了。28团团长胡润生、政委张继璜,把全团机关干部、炊事员,还有轮训队的学员,编成一个突击队。团长任队长,政委当指导员,亲自率队冲锋。

拂晓时分,攻击开始了。

老爷岭下的炮声与老爷岭上的爆炸声,分不出点儿,硝烟弥漫中,只见上面碉堡的砖石和敌人尸体,不断被抛向空中。就在炮兵转移射向,开始轰击老爷岭北侧山坡上敌人二梯队援兵后不久,我军已从三面攻上老爷岭主峰。炮火随即又转向黄家堡子25师指挥所。一辆辆汽车、装甲车、辎重车在雪地上燃起熊熊大火。

韩先楚看表,还不到8点。

在“八·一五”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军在东北歼敌较多,影响较大的战斗、战役,首先是秀水河子战斗,干净利落地吃掉美械装备的13军89师一个团加一个营。然后是在四平保卫战前,也是林彪亲自指挥,在金山堡、大洼将71军87师主力歼灭。接下来就是鞍海战役迫使184师主力火线起义,新开岭全歼“千里驹”。

自1947年夏季攻势后,我军在东北歼敌一个师就越来越容易了。辽沈战役中的辽西会战,包括新1军、新6军在内的西进兵团。没打几场硬仗就稀里哗啦了,以至于战后都搞不清新X师是被谁消灭的,令那些擦拳摩掌要与这个“虎师”一较高低的部队恨恨不已。可1946年是什么情势?我军且战且退,节节后退,别说这个“虎师”,就是一般主力,也难免谈虎色变。这种火候,要回过头去吃掉一个师,谈何容易呀!

秀水河子战斗,虽然歼敌不多,但因其是第一个,意义自然非同寻常。后来林彪红得发紫时宣传它使其著名,林彪垮台后批判他同样使其著名,而终于使他在黑土地三年解放战争中得以著名的,还是它原本存在的价值。

在鞍海战役和新开岭战役中,韩先楚这位举足轻重的4纵副司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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