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支枪和第一次战斗(2)

战争记忆 作者:张正隆


两个多月后,赵兴元的那支章丘造换成了汉阳造,当班长后变成沈阳造,后期又换成三八大盖。当副指导员后,开始用驳壳枪。这些枪支,都是由战场缴获和职务变化而配发、专用的。从山东到东北,再打到海南岛,他用过的长短枪不下十几种,步兵连、营装备的各种武器,除了小炮,几乎都用过了。1946年春本溪保卫战,关键时刻机枪突然不响了。机枪手是个刚解放过来的俘虏兵,说机枪故障。指导员兼连长赵兴元一脚踹开他,抱起那挺捷克式,一阵猛射。

他的最后一支枪是支卡宾枪,在东北缴获的。先后有3个通信员用过它,两个倒在东北战场上,就倒在他身边,另一个在朝鲜牺牲了。辽沈战役纪念馆征集文物,我采访前不久,他把它献出去了。最后一次擦拭,他不知道用了多少时间,看着,抚摸着,泪水扑簌簌滚落着。纪念馆的同志把枪拿走了,他送到大门口,站那儿望啊望啊,心头空落落的,灵魂仿佛也随着那枪走了。

如今,一些军事、兵器杂志经常介绍各种型号的新枪。美国的,德国的,瑞典的,以色列的,还有国产的,那么精致,有的还奇形怪状,那些英文,或拉丁字母,更是让他费解。可只要是枪,拿到手里,不能说运用自如,摆弄起来也绝非难事,因为他的心和它们是相通的。

“武器是军人的第二生命。”这是军人常说的一句话。从枪林弹雨中冲杀过来的老军人的感觉,那冰冷的金属,泛着光泽的油亮的木质枪托,都是有生命、有灵性的,和操持他的军人是一体的。军人的标志不是军装、军衔,而是人与枪的结合,人枪合一。一个没有枪的军人就像只没牙的老虎,在某种意义上是算不得一个军人的,起码算不得一个战士。

终于有了第一支枪时,赵兴元没有这种感觉。那时,14岁的少年就是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胆壮了,能够打鬼子了。

第一次战斗,无疑是印象深刻的。

那是赵兴元有了那支章丘造马拐子不久,4支队围攻莱芜县口子镇,1连的任务是在镇东15里处的吕家勤村附近打伏击。一夜行军,拂晓前赶到,将电话线割断百把米,连队就在路边的高粱地潜伏下来,等着敌人出来挨揍。

世上男孩子大都有个英雄梦,这梦又大都与枪和战场上的厮杀有关。赵兴元也不例外。还未脱下开裆裤,他和一般大小的孩子们最热衷的游戏,就是拿根棍子比画着,满世界追逐、喊叫着“打仗”。那时没有杨靖宇、赵一曼、董存瑞、黄继光这些英雄榜样。那时每到农闲时节,一些说书人就走村串乡,讲水泊梁山的一百单八将,讲《三国演义》中的五虎将,讲“精忠报国”的岳飞。他最崇拜这些英雄好汉。他最初的也是最原始的军事知识,也是从这些说书人的口中得来的;而听说东洋鬼子来了,特别是耳闻目睹了前营庄、相公庄、浅井庄惨案后,少年赵兴元就渴望有支真枪了。他不知道中国有句话,叫“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却已经见识了战争和死亡。他知道,他和乡亲们若不反抗,那屠刀迟早也会杀到他和他的亲人头上。

这回终于要打鬼子了!

他激动得有些亢奋,以至于拿枪的手一阵阵发抖。他不知道打起仗来会是个什么样儿,甚至怀疑手中这支枪能不能打响,当然也想到自己可能被打死。这是他第一次想到死。他不知道死是个什么滋味儿,也就想到了为他担忧的妈妈和奶奶。在那行军路上,在这绿油油的高粱地里,他有充裕的时间想象。可枪声一响,就觉得周身的热血一下子都冲到了太阳穴上,他就冲出去了,什么也不想了。

天亮了,隔着一条莱(芜)新(泰)公路,对面2里多远的吕家勤村升起一缕缕炊烟。一个老人一手提着粪筐,一手拎只铲子,沿着公路,默默地拾捡着夜里过去的马车留下的粪便。一辆独轮车由远而近,干涩的轴瓦声在天地间吱呀着,使这夏日的清晨愈显得静谧而沉闷。

“向前传:不准睡觉!”“向后传:推一把?”赵兴元向左向右传递着口令,做着动作,班长杨树明则不时低声喝道:“掐一把,多掐几把!”

行军大半夜,一趴到这高粱地里,那瞌睡虫立刻就来了。太阳出来了,高粱地里又闷又热,个个昏昏欲睡。不能睡,也不能起身,高粱才膝盖来深,趴在那儿撅下屁股,都会暴露目标。来尿了,就侧歪身子躺着,掏出家伙方便。

赵兴元一直挺兴奋,可一想到“敌人是不是不来了”,眼皮就要打架了,就使劲掐自己一把。

10点多钟,敌人终于出现了。

走在前面的是伪军,那时他们管伪军叫“汉奸队”。伪军70来人,鬼子30多,间距不到500米。伪军是黄军装,都是杂牌枪,老套筒、汉阳造、沈阳造、捷克式什么的,和八路军装备差不多少。鬼子的军装发绿,戴着钢盔,肩上清一色上着刺刀的三八大盖,还有两门“瓦子炮”(即掷弹筒,因其座板像片瓦,就叫它“瓦子炮”)。一路纵队,人与人间隔3米左右,队形比较疏散。它是带着敌情出来的,知道八路军善打伏击,警惕性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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