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涤尘——柳永·《雨霖铃》

花落烟云梦 作者:周语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宋代的词,柳永写得最俗,这样的俗不是俗气,而是通晓人意,不拘平仄,上下阕,一百零三字,每一个字让人读来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都是俗世中的闲愁,长旅中的顾盼,不似唐玄宗入蜀遇到霖雨之日,听到栈道铃声低低的思慕,柳永笔下有着更开阔的人生感悟。

柳永是宋词婉约派的创始人,这个浪迹江湖、街头、村野、酒馆的白衣卿相,他的独立精神以及艺术想象力、意识都是绝佳的。对于这个白衣卿相而言,白色,是一种难于拒绝的色彩。因为白色能让他与浑浊的空气,心机隔离开来,在让人窒息与悲观的时代,有一种心气可以支撑着生活。不是白衣胜雪,却是标明了一种洁净,自我,不随波逐流的气质。

混迹烟花巷陌,入仕之后又受尽排挤、贬谪,一个词人所能经历的都可以在他的词句中找到相应的情感。他对生活的阅历,对世情的理解,注定是一个特立独行的词人。偶尔谋得仕途坎坷的小官职,他弃之如履。他的精神气质是宋代风流才子难于模仿的,这样的词人,怎会穿上官袍,带上乌纱,蜷缩在朝堂依靠流言、奸计谋生呢?

北宋的著名词人之中,柳永的慢词是尤为耐人寻味的。这慢词就像是寒蝉的噤声,有着凄凉的韵意。雨后的汴京城门外,酒刚刚开始饮,心头却被堵住了似的,不得开怀。这种离愁和不舍,被柳永描写得十分生动,层次展开对送别之景的描写,就像画面一样铺开。黄昏的时候,雨停住了,握着酒杯的手也僵住了,柳永在一词一句之间,将这个场景渲染得十分逼真,仿佛读者也是这把酒相送的一个宾客。

在柳永的词境里,雨,黄昏,寒蝉,长亭,都是与人物汇融在一起的。这样的惜别,在汴京的城外,又恰好是雨后长亭,杯盏送客,无语凝噎就是顺着这个情境生出的一种自然情绪和氛围了。这样的填词手法,是尤其贴近人心的。它似乎就是日常柴米,雨后相送,无心赠饮,但将这常见的送别之情,写得让人心生万般留恋,确是柳永才能有的笔法。这样的词不仅讲究虚中有实,虚景实写,也注重填词的轻巧、自然、不晦涩、不缠绵,却自有动人之处。

柳永的词,是可以一边吃酒一边吟读的,这个词人的善心与理想气质不是在书卷中可以悟透的。

辗转于宋代的烟花柳巷,青楼酒肆,一个词人的身影竟是如此的吸引人来探寻。他的知己不在朝堂,不在江湖,而在这繁华闹市红袖添香的女子,往来的民间艺人,辛劳勤恳的农夫之中。他最接近凡人,也最靠近传奇。宋代的酒肆,青红阁楼,民居闹巷,他潦倒穷困,却有百千红粉知己,在乡野村落,他游落江山,黄昏之时,遇到的每一个农夫都与他是莫逆之交。

北宋景佑元年(1034年)柳永才获得进士之名,他一生似乎都在烟花之巷中唱和填词。叶梦得《避暑录话》里说“凡有井水饮处,既能歌柳词”,这无疑是对柳永创制慢词,以及在词境开拓方面的肯定。以明清诗词作者的趣味,相比读到“多情自古伤离别”这样的句子,对人生的浮名,事功会有更细腻,圆润的说法。因为这样的词是能唱到人心里去的,半生的潦倒,半生的坎坷,这俗也俗得有几分悲,这缠绵也缠绵得有几分伤。

据《避暑录话》记载:“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柳词之美,在于其雅俗共赏,不滞涩,圆润自然,上阕写离别愁绪“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亦有一种天高云淡的蕴含之美。词境即使是写送别宴饮,也是极其开阔的。暮霭沉沉,楚天浩渺,并不局限在个人情绪的挥洒,这就是柳词艺术手法高妙之处。也许正因为如此,柳词才能传到更遥远的西夏,传到汴京之外的世界。从市井之地到江湖之远,都有这样的情词被传唱。后人说柳永的词是“俗不伤雅,雅不避俗”,大约说的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这样的句子。柳永的词通俗化、口语化、市井化的色彩并不失于鄙薄、俚俗之语,却有着强烈的感染力,让人产生共鸣。柳词在汴京,或者西夏,类似这样的句子,在整个北宋的茶馆、客舍、酒楼都是可以寻得到的。

杨柳岸,残月,这样本来稀松平常的意象,到了这下阕,都沾染了泪水,感慨良辰美景不在,写景、叙事、抒情融为一体,词境至此,俗雅之争倒是其次的了。在这些词里你可以读到的是完整的人生,它包含了离散,羁旅,情爱,纵使有缠绵,苦楚,也是人生漫长旅途一个不可缺少的部分。这一点柳永是有比较清醒的认识的。

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中称“微妙则耐思,而景中有情……‘杨柳岸晓风残月’,所以脍炙人口也。”这是指柳永的神情之笔,也只有这不避俗雅的白衣卿相才能写出这样的句子来。仕途的失意,痴情的离散,心酸的唱和,这样的题材出现在北宋士子的笔下,也只有柳永写得最感伤。从上阕的“寒蝉”凄凉的寓意到词篇末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颇有一种凄凄惨惨的冷清。

但是,试问,天地茫茫之间,如果能看遍世间百媚千红,不知酒醒何处,那又有何妨?也许真的就像宋仁宗当年批阅科卷,看到柳永的文章那一声酸酸的“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至于结果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而我们,只须记得这个穿白衣的宋代书生,他是一个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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