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蜗牛生存哲学(5)

谋位——张居正:从少年到国相 作者:郭宝平


同僚中,暂时还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包括高拱。

晚上,我依然把自己关进书房,不看书,也不写字,只是发呆。我在想象圣上看到我的奏疏的情形。

“嗯,说得好,”圣上在细细研读我的奏疏,读着读着,还不住点头赞许,“此疏不同于那些个言官的奏疏,动辄说什么陛下迷信修玄、什么宠信奸臣、什么萎靡不振、什么专用刑罚钳制言路云云,而是条分缕析,有理有据,难为一个新科翰林,居然能够瞻顾全局,纵论时政,忠心耿耿,人才难得,疏发阁部议行!张居正着吏部破格叙用!”

我会心一笑。站起身,张开双臂,攥紧拳头,仿佛要大干一场了。

“岂有此理!”突然,我眼前出现了另外的景象,圣上读着奏疏,勃然大怒,把奏疏掷出好远,“一个新科翰林,并无言责,居然不自量力,指斥朕躬,讥讽朝政,下锦衣卫勘问!”

我下意识打开房门,向门外张望,没有看到有人进来,这才长出了口气。

足足十天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正旦节过去了,上元节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京城一时沉醉在一片歌颂太平盛世的欢乐气氛中。我张居正似乎成了不合时宜的人。人家都在赞颂太平盛世,你却说百弊丛生,危在旦夕;人家都是豪情满怀,为遇到盛世而庆幸,你却心事重重,妄言勤宵旰之忧!

但没有人看出我的内心所思。正旦节拜年,上元节赏灯,我与同僚没有什么区别,尽是些五谷丰登、瑞雪兆丰年之类的吉祥话,脱口而出,毫无做作之态。

3

一场大雨暂时驱走了盘桓京城数日的炎热,夕阳已渐渐隐去,湿润的雾气弥漫在院子里。我倒背双手,沿院中小径漫步。来在新植的一丛墨竹旁,低头看去,正好有一只蜗牛在我的脚前慢慢地爬行。我蹲下身去,用一颗枯败的小草拦住了它的去路。蜗牛静静地等待了许久,终于伸出一个触角,探来探去,我用小草挡住它的触角。蜗牛似乎感到左边不利,又在右侧探了探,这次我把小草收回了,蜗牛感到危险消除了,便又竭尽全力,向右侧奋力爬行而去。

我快步回到书房,关紧房门,端座在几案前,提笔写下《贺少师严阁老七十寿》。严嵩七十岁寿辰就在眼前,中外衙门、大小官员,都在思忖贺寿之事,我本预备佯装不知,回避了事的,但是,此时我却以前所未有的坚定,决计要使出浑身解数精心撰写一首诗作,给严嵩贺寿。

蜗牛这小小的生物,就知道用触角探测身边的险境,不利的时候就收回触角,向有利的一面探测,直到走出险境。蜗牛尚还知道用触角左右探测,何况人乎?何况一个志存高远的张居正乎?这样想来,我释然了。

可是,写下了题目,我却不知道如何着笔了。愣了许久,才生硬地写下几个词句,越看越觉得无聊。写了撕--如此善颂善祷,何异于卖身投靠?撕了写--做杨继盛准备拍案而起?做王世贞特立独行?做高拱忍受煎熬?不!不能!

我要做严嵩!出身寒贱,科场--翰林--当国执政,这不正是我张居正要走的路吗?只不过,严嵩曾经走过的弯路--看重操守行止而仕途蹭蹬数十载,是我要极力避免的。因此,我留心访得了严嵩的所有经历。操守、行止、学问都令人赞佩的严嵩,年近五旬还只是留都南京的国子监祭酒,一个无足轻重的闲差清衔。直到嘉靖七年的夏天,严嵩奉诏到承天祭奠当今圣上的父陵,在奏疏中,严嵩说祭典之时,大雨骤停,云雾消散,红日再现,群鹊集绕,祥鸣灌耳,此皆圣天子之祥瑞!据说,当时看到这篇奏疏的官员们,无不为其文词华丽、内容肉麻而感到脸红。然而,就是这纸美丽谎言,竟成为严嵩官运转机的开始!由南京国子监祭酒,到礼部右侍郎,再到礼部尚书。此后,严嵩又攀上了当时的首辅夏言这个同乡,“历考中书谁似者,直从郭令到公身”,“凤鳞瑞世真贤出,日月光天景运开;身辅虞廷兴礼乐,手调商鼎到公台!”这都是当年严嵩颂扬夏言的诗作。由此,官途多舛、郁郁不得志的严嵩,转眼间飞黄腾达。

严嵩官运得转,秘诀者何?无非是攀附,而攀附之术,概言之就是善颂善祷。严嵩年过半百才醒悟,未免迟了些。

况且,已然身居高位的徐阶,尚且还以姻亲攀附严嵩,何况我一个翰林院编修?我又安慰自己说。

道路传闻,自夏言被杀,严嵩当国,徐阶对严嵩恭顺有加,甚至不惜攀附,与当年严嵩之于夏言,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最著者,就是徐阶竟然与严嵩论起了同乡!严嵩是江西分宜人,而徐阶是应天松江府华亭县人,本扯不上同乡。可是,徐阶硬说查得族谱,华亭徐家因经商从南昌迁徙于苏州,定居于华亭。于是,徐阶又是派人到南昌寻找宗亲,又是修建祠堂,须臾间,南昌徐家与华亭徐阶成了一家,来往不断,走动频仍。我对这样的传闻,本不在意,可是,突然间,又传出徐阶把南昌徐家的一个侄女接到北京,要嫁入严府的讹言。正当我半信半疑间,严年的喜帖就分发下来了。举朝公卿、地方官府,都纷纷送程仪祝贺。如此看来,徐阶已是甘心屈服了。

就连徐阶也屈服了,我张居正夫复何言!难以忍受的煎熬,已经让我心力交瘁了!我不能再无谓地忍受去了。不能!

握斗调元化,持衡佐上玄。

声名悬日月,剑履逼星寒。

已属经纶手,兼司风雅权。

春华霏藻翰,宫锦丽瑶编。

所希垂不朽,勋业在凌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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