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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饥饿的岁月(1)

合掌人生 作者:星云大师


    七 饥饿的岁月(1)

    “饥饿”是人生至难忍受的痛苦经历。所谓“饱汉不知饿汉饥”,一个“饱食终日”的人,当然不知道挣扎在饥饿边缘的人之苦。我们看历代以来,每逢灾荒饥年,广大灾区的民众,因为没有食物果腹,只得吃草皮、树根、观音土等,真是名副其实的“饥不择食”。甚至有的人还“易子而食”,其惨状可想而知。

    世间上,黄金最贵,但遭遇饥荒时,即使十根金条,也不一定能换得一个面包。所以一有战争,主帅都需准备好充足的粮草;军粮不够,最后不是战败,就是投降。

    中国许多偏远山区,尤其是一些交通不便的地方,人民终年生活在“半饥饿”的状态下,这种事例多不胜举。所谓“民以食为天”,生命就是要靠食物来维持。虽然有些文人为了表示自己人格清高,如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但长期三餐不继时,仍不免赋诗感叹“三旬九遇食,十年着一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

    在佛教里,禅者有说“禅悦为食”,儒家也有以“诗书礼乐”为食,但那毕竟是少数人,或者也只是一时“望梅止渴”罢了。佛教的出家人,所谓“上乞诸佛之法,以养慧命;下乞众生之食,以滋色身”。人的色身肉体,还是要靠饮食来滋养的;如果长期吃不饱,饥饿过度,不但营养不良,还会导致人百病丛生。

    回想我罹患糖尿病近半个世纪,有一次和台北“荣民总医院”新陈代谢科主治医师蔡世泽主任谈起,我问他:“为什么会有糖尿病?”他说:“现在还找不出原因!我也曾问过西方一些糖尿病专家,他们也说现在还没研究出真正的病因!”

    有一天,我想到自己这一生,既不好吃,家族中也没有糖尿病的遗传史,为什么会年纪轻轻就患有糖尿病?这时心中忽然生起一个念头,我想大概是与“饥饿”过度,导致胰脏受损,因而影响胰岛素的分泌有关吧!

    人体的胰脏,主要负责分泌胰岛素,胰岛素是促使细胞利用血液中的葡萄糖的重要激素。当我们吃饱饭后,血液中的血糖会随着升高,这时胰岛素就会被释放到血液中,让葡萄糖进入细胞内,供给细胞利用而降低血糖;当胰岛素不足时,就会导致糖尿病。

    当然,糖尿病或许不纯然是由于饥饿所造成,甚至基因遗传也只是原因之一而已。对于我为什么会罹患糖尿病,虽然让我百思不解,但我一向“与病为友”,糖尿病伴随我大半生,并没有给我造成严重的威胁。尤其初患糖尿病时,走路举步维艰,拿东西手软无力,但由于我不太介意,慢慢地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便了。

    不过,在我最初罹病时,虽然也有一般常见的“吃多、喝多、尿多”等糖尿病特有的“三多”现象,后来这些症状很快消失,所以也不太去关注自己的身体。一直到四五十年后,由于糖尿病并发眼底钙化,导致视神经受损,以及心肌梗死、肾脏积水而出现浮肿等现象,我才慢慢思索着:糖尿病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由于几次与医界的朋友谈起,我认为糖尿病是与饥饿有关,他们都不予采信,因此我就想把自己这一生,几次处在饥饿状态中的回忆,记录下来,或许有助于未来对这项病症的研究。

     

     

    说起“饥饿”的回忆,还是得从幼年叙述起。

    我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农商之家,父亲最初务农,但不惯于耕种,所以庄稼收成变卖后,他把微薄所得拿来开店经商。先后开过香铺、酱园、成衣店,但短期经营后,最后都是赔本,失败以终,因此家计愈加绌乏,日食三餐也就更加困难了。我们兄姐四人,用现代话来说,可以说都是在半饥饿的状态中度过了童年。所幸我们并没有因为饥饿而沦为乞丐、小偷,或是流落在外游荡。

    对于童年,除了“苦”的印象以外,已记不起成长过程的细节了。只依稀记得,外婆偶尔会拿些食物来周济我们。当然,我们老家也薄有祖产,几次变卖田地,也曾风光一时。但由于家父没有求生的技能与职业,一家数口,坐吃山空,所以风光不久,半饥饿的苦难岁月便又再度降临。

    那个时候,我只有七八岁,每天清晨天还未亮,我就起床外出捡狗屎,等累积到相当数量就卖给人当肥料,多少总能换得几个铜板。或者一到黄昏,农夫赶着牛群回家,牛群总会在路上留下不少粪便。我就把牛粪捡回家。当堆积到相当分量,我也学习大人的做法,用草把牛粪和起来,贴在墙上晒干,可以供人当柴烧,如此也可以赚个几块钱。

    虽然我生在贫寒之家,但感谢父母,培养我勤劳的品格,让我懂得自食其力,懂得自求多福,懂得一切都要靠自己工作、劳作。因此,童年时我虽然没有进过学校,甚至没有报过户口,但慢慢长大后,也知道要读书。好在那时乡间有私塾先生,经常也会有二三十个学生。只不过读私塾要钱,记得是一天四个铜板,只要今天有四个铜板,就去读书;没有四个铜板,就不去。老师也都能谅解,也没有责怪,大家都相安无事。

    如此断断续续,并没有读太久的时间。因为到了一九三七年,七七卢沟桥事变,中日战争的烟火升起。不到数月,日军就打到扬州,距离我的家乡很近。

    那年我才十一岁,在战乱中告别了家乡,也不念书,也不工作,身上扛着两条被单,在大雪飘飘的冬天,随着难民潮开始流浪、逃亡。一时之间,真是前途茫茫,也不知要流浪到何方,更不知能逃亡到哪里。我只知道,“留”就有被杀死的可能,“逃”才有活命的希望。

    在逃亡的途中,走过崎岖的小路,越过荒凉的原野,沿途所见,都是穷苦的农村。不但农家的烟囱没有了炊烟,屋中也听不到人声,可以说“十室九空”,只有狗儿懒散地游走,见了人也不狂吠。

    如此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经过多少时日,后来又慢慢回到家乡,途中饥寒交迫的困顿、辛苦,那就不是几句话所能概括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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