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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文学和精英教育(1)

北大批判 作者:薛涌


上节谈了中国最精英的学生一头钻进市场营销这类鸡毛蒜皮的专业中的悲哀,但是我并没有讲人文教育究竟有什么用。其实,这个题目我也没有能力讲。因为人文教育对一个人一生的影响太复杂,远非我这么一个见识狭隘的人所能理解。我只是根据自己的经验,和大家分享我的一孔之见。

我在美国的大学里教历史。这一经验里有两点值得一谈。第一是“没用”,也就是非常不实际。历史不能吃不能喝,为什么要学?第二,美国的法学院据说很喜欢学历史的学生,至少很多学生和他们的家长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历史专业中有不少想进法学院的学生。不过,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对于为什么法学院喜欢历史学的训练并不太理解。

美国的大学是自由竞争的。一个学生可以同时接到许多大学的录取通知,然后进行比较选择,必要时到有关大学再访问一下以作出最后决定。从大学方面看,大家为了竞争,经常在发完录取通知后设一个接待日,欢迎那些被录取的学生和家长来参观,并让本校各系派代表介绍自己系里的情况、回答各种问题,以求给学生和家长们留下良好印象,吸引被录取的学生前来就读。

每个系的代表,实际就是本系的推销员,责任是说服大家为什么要来这个系读书。我代表历史系充当过这样的推销员,除了回答关于本系的具体问题外,还特别要解释为什么要学历史。而且,考虑到许多孩子可能瞄准着法学院,我在解释学习历史的价值时,不免经常要讨论历史和法学院的关系。今年我的推销特别成功。教室里挤满了人。其中我解答一位黑人女士的问题很能综合地表达我对历史等人文学科的看法,不妨在这里和大家分享一下。

这位黑人女士年纪偏大,陪着一位男孩来,我也不知道是她的儿子还是孙子。她的穿着很“土”,显得挺下层,而且问话总是一副天真无知的样子。当时我正在讲大家对历史的偏见:“看看,许多人都觉得历史没有用。特别是在现在这种经济不好的时候,家长们更要问:‘让我的孩子学历史以后能找到工作吗?’另一部分家长则不知哪里听到法学院很喜欢录取历史专业的学生,就督促孩子学历史,但并不了解这是为什么。”

“真的吗?”那位黑人妇女显出好奇的样子,“那你给我讲讲,历史和法学院有什么关系?”

我马上把从一位哈佛法学院毕业的刑事律师那里听来的话告诉她。当我刚认识这位律师时曾开玩笑地说:“你们这种审判律师,我只在电影里见过。你们的生活一定很有戏剧性吧?”他马上说:“我并不出庭,我干的事情和你们这些历史学家没有什么区别。”他显然是了解历史学家的工作。他的妻子就是我们系里研究美国史的同事。我马上讨教何以会如此。以下是他的解释:

我主要的工作是审阅法庭记录。公诉人、被告律师,乃至各种证人在法庭上讲的话都是被记录下来的。我在阅读中,要从各方的话的字里行间找破绽。大的破绽可以导致法庭推翻原判。你恐怕难以相信,我阅读的一半以上的案子有很大的破绽,都被推翻了。许多人从监狱中被我救了出来。这些人一般是穷人,自己没有钱雇律师,法庭给指定一个,有时案子审理得非常潦草,所以我的责任就非常重大。你看看,干这种事情,和你们历史学家有什么不同?你们不就是通过阅读档案,在字里行间挖掘前人没有看到的东西,甚至推翻前人根据同样的史料得出的结论吗?说到底,这还是批判性的阅读,是历史的基本训练。

他所言极是。我还必须补充的是,历史学家面对的文献,多是当时的人根据自己的目的对“事实”进行的叙述。因为目的不同,所叙述的“事实”也不同。对历史学家最大的一个挑战是,你所拥有的史料不过是过去的人为我所用讲的故事。除此以外,你往往没有或很少有其他的线索。历史学中的批判性阅读,特别要注意是谁在叙述,目的是什么,然后发现这种“叙述特权”掩盖了什么事实或是否压抑了其他人的叙述。举个例子,我们看中国的史料,讲到某王朝灭亡时,往往会碰到女人是祸水这类叙述和评论。其中评论一看就知道是史学家的个人意见。但他的叙述有时则显得很客观,特别是那些没有夹杂评论的叙述。没有批判性的阅读,你可能会简单地接受这些为既定事实。但是,当你意识到这些全是男人的叙述,特别是那些希望推脱责任的男人的叙述时,你就必须警惕。

因为女人在这里没有叙述的权利,她们的声音被压制了,没有留下来。那么,你就必须细读现有叙述的字里行间,发现其中的破绽。这是分析史料的基本技巧。刚被奥巴马提名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拉美裔大法官的Sonia Sotomayor,上普林斯顿本科时学的就是历史专业。她大一时遇到了历史系的教授Nancy Weiss Malkiel,后者手把手教她怎么分析地阅读文献史料,使她的思维能力有脱胎换骨的跃进。这大概也是她日后能最终登上司法界顶峰的基石。她的故事,完全印证了上面那位哈佛法学院出身的律师的话,读史料的功夫和律师的基本训练非常一致。

其实,不仅是历史,文学的训练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有时恐怕更加精深。我在北大读中文系时,上的全是满堂灌的大课,基本没有讨论。老师讲的,也多是些思想性、艺术性之类的陈词滥调。现在中文系的课也许新潮一些,但估计还是老师讲、学生听。对于文学而言,这种形式本身就是错的。因为这只有一个人在叙述,没有人挑战老师所垄断的叙述特权。我们夫妻正好在大致相同的时间在耶鲁读博士。我读历史,妻子读文学。我们经常在家里讨论彼此的阅读,我进而也从她那里补了许多在北大中文系文学专业所没有接受的文学训练。比如,她每读小说几乎首先要分析“叙述者的声音”,分析不同的叙述者看到的不同的现实,或者被叙述者有意无意忽略的现实,而不是把小说中的描写都当作“客观描写”。小说中的每一个字背后都有个叙述者,不同的叙述者有不同的目的,因而“事实”也随着这些目的的不同而变化。

读者必须意识到哪段话究竟是谁的叙述,是否应该相信这个叙述者,在多大程度上相信。她经常和我讲,每位叙述者都是不可靠的。你要从文本分析中发现这种不可靠性。她举出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整个小说就是几个人对一桩凶杀案的截然不同的叙述,解构了事实的客观性。这活像是法庭上律师或公诉人各向对方的证人所进行的反诘问(cross-examination),引出的经常是各说各的“事实”,大家的目标也多是要破解对方的叙述。她以为《罗生门》写得太生硬机械,好像是在套用法庭反诘问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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