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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粪”教给我了什么?(2)

北大批判 作者:薛涌


看看工人挣多少,三十几块。再看看农民怎么过,你都想象不出来。换了人家的处境你能行吗?”等进了北大一看,果不其然:农村来的室友们,是在油灯下读书考进来的!由此,我心里渐渐有了城里人的道德自卑感。同时,我对北大人那种自负也渐不以为然。那年月上大学不容易,上北大更风光。比如1979年我高考时,在北京27个考生才有一个能被录取。我在文科里考到了全市前15名。出门时邻居在背后指指点点:“就是这个孩子,他是四百多分呀!”这是我一生最大的优胜记略,现在想起来都禁不住要吹牛。十几岁的孩子,能不飘飘然吗?许多同学,大概都是这么越来越飘,自以为是国家栋梁了。但时间一久,这种北大文化就让我生厌,觉得做人首先要知道自己是老几。怎么才能知道呢?还是从清扫厕所开始吧。

我总说,大学是一个人的“精神账户”,你一辈子都要不断回来“提款”的。大学经验影响人的一生,我“淘粪”的经验也不例外。这种经验给我最大的教益是:人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你和最穷最苦的人都一样是人,只要是人家能干的事情,你就能干,而且可以高高兴兴地干。生活为什么不能从那里起步呢?在1989年我28岁时,因为人生事业的突变,夫妻双双决定学英语出国读书。妻子天赋高过一头,1993年就到耶鲁读博士去了。我则托福考得不理想,哪个学校也不要,只好半年后跟着陪读出来。当时许多在美国的朋友说:“千万别出来呀!你在国内多少还是个人物,出来则什么都不是,给老婆做做饭而已,况且经济上没有保障。20出头还可以,但对于三十多岁的人来说,这种心理落差会让你受不了。许多人像你这么出来的,后来压抑得不得了。”我则不明白:为什么20出头的能受得了,三十多就不行呢?还不是个架子问题吗?我不端这个成功人士的架子,执意出来了。记得当年同机的是一群女士,都是陪读去的,只有我一个是男士。她们戏称我是娘子军的“党代表”。

来美后,确实看到许多像我这把年纪的人很失落,包括一些在国内有所成就的北大校友。我则每天欢天喜地,称自己过的是“天堂里的日子”。为什么呢?我的结论是:我是个能“淘粪”的人,知道把自己往哪里摆,有什么机会都要试试,而且都很珍惜。结果时间一久,反而大有收获。我打过几天工,还挺高兴,体会不到从给报纸写文章到干粗活的心理落差。我开始学日文时已经36岁,身边坐着的女孩子居然是我上大学那年出生的,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怎么“沦落”了。读博士最后那两年,因为小女出生,又没有正式收入,还跟着穷人排队领过食物券。“9·11”的场面,就是在排这种长队时从电视里看到的。这些都被我视为可贵的人生经验。而那些失魂落魄的人则多是淘不了粪的。特别是三四十岁,受了精英的教育,在国内又是个“人物”的,一出来适应不了自己“什么都不是”的地位,甚至有了读常青藤的机会,还觉得年纪一大把地当学生心理不平衡,一天到晚怨天尤人,反而荒废了自己。

如今这80后,不仅是独生子女,而且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代没有经历过匮乏和贫困的人(限于城里的中产阶层子弟)。20年后,中国劳动力供应减少,被抚养人口增加,一对夫妇经常要抚养两边的四位退休父母;且根据正常的经济周期,各种衰退甚至萧条都可能打击他们的生活。人生的路长着呢,意想不到的打击也许会很多。他们是否有足够的人生智慧应付这些考验?这是我所担心的。所以我才说,现在的大学生,如果有淘粪和高尔夫作为选择的话,还是淘粪去为好。至少我自己会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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