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柏林 灵魂认出彼此(1)

你好,陌生人 作者:素速


在罗艺遇到马良之前,她一直不清楚自己是强撑着活在这个世上的,读五花八门的书,交四面八方的朋友,懂得调剂,善于打扮,有驾轻就熟的专业和按部就班的计划,足以应付的生活琐事和不痛不痒的心事,她一边脚踏实地地过着自己并不喜欢的生活,一边不慌不忙小心翼翼地拉近现实与梦想的距离,一切都在控制范围之内。只是马良第一眼就辨认出她是一个心事满满的小姑娘,并非看起来的那么光彩照人--她总是一个人走在人群的后面,东张西望,若有所思,寡言少语,很享受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时,他对她的过往还一无所知,只是用心思,便已熟悉亲近了她。

他们都深陷在生活的肤浅里,无可自拔,无从解套,生活是一张肤浅而庞杂的大网。

人们常常必须相信生活是用来慢慢过的,慢慢探索,但这从来都是万不得已,不是吗?这个时代是个飞速运转的巨大齿轮,带着机械的惯性和难以抗拒的强硬习性。复杂的家庭背景、社会背景、时代背景偷走了人们的心,事态所趋,这个世上的人类渐渐变成了只会用脑思考的机器人。他们长进迟缓、自私现实,但反应敏捷,适者生存,以CPU的性能界定尊贵贫贱,只是大脑终归有个定数在,如同硬盘,能承载的认知极为有限。而那些乐于把玩地位、名声、时尚、权力的显贵,更被地位、名声、时尚、权力玩弄于股掌之间。应接不暇、推陈出新的“精明”之道,连同腐机勃勃的游戏规则,都格外别致地成全了哗然愚昧的离“心”力大气候。人们已是无暇顾及内心深处的灵魂与为人根源了,所谓命运不仅仅是在面对应付一场巨大的羁绊,更是在接受对生命本身自性心灵的凌迟。罗艺甚至无从察觉岁月的无形惩治早已把她变得怪胎一般,直到有一天,那个一眼认出她模样形状的人出现,他把她的心和尊严还给了她,于是她看到了一片天,一片足够用尽整个余生栖息翱翔的天,取之不竭、心生向往的天。他幽默地靠近她,新奇而自然。

马良:你总是走在我们的后面。

罗艺:我可以走在你们的左面、右面、前面、斜前面,但即使让我走在你们的后面,仅仅可以看到你们的背影,我也知道你们是快乐的还是不快乐的。

马良:我是怎样的?

罗艺:你在谈笑风生,但是你并不快乐。

马良很严肃地猛然回转过头:从哪儿看出来的?

罗艺:感觉。

若不是马良的调侃,罗艺不曾发觉自己常常走在人群的后面,她的眼睛被柏林整齐方阵的建筑和人文风景深深吸引,很认真地感受着心底宁静萌动的喜悦,她身前的那个大男孩会把他们所到之处的风景用幽默的语言或许渲染或许解读或许歪曲地戏说一番,是个妙趣横生的家伙。他声音洪亮,笑声格外有感染力,她会跟着一起开怀大笑,只是每每瞟到他的背影时,她有种直觉--他不快乐。她不知道他的烦恼来自于什么,总之他不快乐。当马良超速变脸地回头看她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说对了,得意扬扬轻佻地吐着“感觉”两个字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个玩笑意味的话题简直揭穿了马良常年的软肋,不快乐--远比她想象中的程度沉上许多,他的精神生活常年不安定,内外矛盾,却又偏偏是个在精神上有着很强夙愿的男人。

所有恋爱的契机都无外乎没完没了的聊得来。这实在没什么特别,但聊得来的确是所有故事的开始,无论后面的情节是火药味的、苍白的、光芒四射的、还是不堪回首的,你要知道,它有个华丽丽的学名叫谈心,过来人对它一笑而过,年轻人对它奋不顾身,还有些人可能一辈子执著于此。罗艺马良相遇的时候,他们都只是渴望交流的孩子,有灵气、很认真、不安全、傻乎乎。

罗艺:我真喜欢柏林,很北京,是我记忆中北京的样子,但比现在的北京更纯粹。他们年轻人的精神气质和眼神都非常健壮,步伐坚决,着装不修边幅,但有自己强烈的风格。让我好想念小时候的北京,变得分外有感觉。现在太多外来城市的文化已经把北京变得面目全非,新出生的小孩们大部分都是移民。真正北京人那点拔份儿的精神几乎全盘消失。我有个杭州朋友说我故步自封,他说现在的北京才是进步的北京,我想他们真是一点也不懂北京人对自己家园的情感,全中国人民的乡情都可以被赞美,只有北京人例外,容不得北京人有乡情,一旦表达就变成敏感话题,别人会指责你的乡情是对外来文化的歧视。

马良:柏林也有大批移民,但是移民的精神会与城市原本的风貌相映生辉,所以人们还可以非常轻易直观地感受到“哦,这是柏林精神”。下午我必须带你去土耳其区看看,它是融在柏林气质里的,但非常非常酷,充满细节。去了你就会发现,柏林的规划和现在北京的城市布局正好相反,原本代表北京风貌的老北京生活如今只能撺缩在一个角落里,它们被埋没在新北京模糊不清的大风格里,所以北京不可能再有北京精神了,北京精神现在只是存在于小旮旯里的精神,想想除了西四、东四还可以看到正宗的北京风貌,其他能拆的都拆得差不多了,后海鼓楼倒是没拆,可被铺天盖地的酒吧街整得拥挤俗气,北京变味儿了,经典的东西没了。

人们常说男人与男人的话题是女人,女人与女人的话题是男人,而几个北京人凑到一起永远的话题,既不是男人也无关女人,而是北京、北京人、北京故事。这座城市历史太悠久,变化又过于激烈,是一代代北京人亲眼目睹过的翻天覆地,这让从小生长在这座城里的人们变得念旧情长,格外脆弱,无论他们身在故乡北京,抑或异国他乡,北京是北京人永远的话题。北京人太需要一种白日化的力量,去释怀平复他们对这座城市深深的爱恨情仇了,而他们的嬉笑怒骂,又只有亲身经历过的北京人才会懂。归根到底,北京人是重情谊而孤独的,事实上他们从不排外,甚是包容,但见过太多欢天喜地的他们,爱的口味自成一派,审美特别又看似刁蛮、不讨人喜。

当北京从一座城变成一座城市之后,城市的功能性大大削弱了城的文化性,不适应的北京人瞬时集体迷失,沉浮于舞台之下。他们的爱容不得小,爱了就必要面对骄阳,爱就必是辽阔之爱,他们已不再清楚地了解该把他们对这座城的爱放在天下的什么位置了。所幸北京人是不怕等待的,于是他们的性格幸免于被现实轻易的风蚀,北京人把他们的爱交给了时间和等待,而太长久的等待从来都是伴随局促不安的。时间是一把钥匙,任何一种感情都需要时间的培养,无论是友情、爱情、亲情、对故乡的眷恋还是对神的爱,而过程境遇都是考验,如何选择取决于见识。

两人钻出地铁,到了马良赞不绝口的土耳其区,所谓的柏林贫民窟,类似老北京的南城,把市井的生活过出好斗的光泽,从他们踏上地面的那一刻起,便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食物气味,刺激和兴奋的感觉,从嗅觉开始就一下子点遍全身。不同于德国人的整洁,土耳其移民善于运用浓烈的色彩,这让整个区域的建筑因为他们无比热爱的色彩变得独具风情,而这种风情或许俗但不媚俗,是源于他们生活中最本质的情感。区别于纯粹柏林精神的街区,土耳其区更加市井活泼,是非常可爱的,但也绝不喧嚣八面玲珑,粗犷的绚烂中带着性格的肌理,看不出丝毫的廉价,它只是原始。它以区的形式作为柏林的一部分,为这座城市蒙上了电子舞曲般令人激动叫绝的时空感和快感。整体看来,柏林是一座在井然秩序和酷感的深处还潜藏摆放着无限生动和恣意的城市,澎湃,有性格,而所谓柏林精神,就是直白和硬朗,它的迷人绝不拘泥于小情小调和故作神秘,它大方,带着很强的公众意识,但没有官方的夸夸其谈。

罗艺哈哈大笑着感慨:太刺激了太刺激了,我喜欢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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