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法兰克福 华丽的邂逅(2)

你好,陌生人 作者:素速


一个中国旅行团经过她的面前,他们统一戴着一顶印有旅行社logo且无比劣质的红帽子,手里拎着免税店购买的战利品,在落地窗前聚作一团合影留念,从口音上判断,他们来自中国南方,有老人小孩中年人,以三世同堂的家庭为主。让人不解的是,所有中国旅行社都会把帽子做得异常难看,而游客们也从不介意,甚至在照相的时候也欣然戴着一起留念,这大概是所有会一起出行的三世同堂家庭的共同特点,他们对生活要求不高不低,本本分分安居乐业,朴实地经营亲情、消费以及存款之间的关系,便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一顶帽子浓缩了他们温吞吞的性格和处事态度。外国人不会懂此刻他们集中扎堆在落地窗前,热热闹闹、大嗓门地说话就是他们活在这世上不多的放肆之一,而偶尔的放肆也是被圈定在和谐统一的条框之下罢了,归根结底,都是井然有序、生活在约定俗成之下的民间百姓而已。罗艺拎起行李,将座位让给其中一位老人,老人甚至没有对她表示出任何谢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便忙着召唤远处的小孙女快点和自己坐在一起,被当作透明人的罗艺笑一笑,默默地离开了,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中国式礼仪--薄情不言谢,但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反而可以多出一份不同于往日的理解,她释然平静地问自己:他们真的是自己的同胞吗?是的,他们是,这是他们全部生活经验以及接受到的所有教育所能让他们做到的最好,要仅仅凭着一份寡意便去判断一个老人的善良与否吗?尤其是一个中国老人,他们从那个乱世中活过来,一生不曾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的前半生在饥寒交迫和轮番动荡中度过,他们最珍惜的人便是他们可以珍惜的所有人,他们的爱太过真实激烈,只够分给他们眼睛里看得到的人。

大部分中国人都生活在沉重的人际关系里,自缚在关系里的人,眼睛里可以看到的人情事物总是有限的。北京人是例外,北京人遇到北京人总是格外亲切,倘若来自同一城区更是亲上加亲,即使原本他们并不相识,但他们拥有相同的人生观、价值观、生活习惯、语境、对过去的记忆以及对美好的定义,当然还有乡音和各种岔来岔去的俏皮话,这些都足够他们信赖彼此。北京人有很强的精神特质,这个机场里,谁是北京人,看一眼就知道,他们不说话,仅仅只凭背影,就能把他们从人群之中分辨出来。那个趿拉着两条腿不慌不忙晃着膀子走路的男孩一定是北京人,从衣着上也可以看出来,北京人穿衣服随意没有风格,但五花八门注重细节和个性,如果他衣服样式不扎眼,但在图案印花上有些不做声张的设计感,很有可能他就是北京人。而北京女孩通常走路带风,甭管多娇小,也是女侠范儿,当然北京也有大家闺秀,她们亭亭玉立,但总比其他地方还要多份硬气。

北京出文艺青年,大多都是一副糙且不顾一切的破样子,内心虽也细腻,但不会把不得志的弱不禁风写在脸上,他们不渴望和全世界分享他们的忧伤,他们习惯自己解决自己。北京人擅长自毁,苦心经营多年的成绩,可以在一夜之间一笔勾销,他们不需要成绩给自己打气,但总需要可以说服内心的新生活,喜欢冒险,尤其理想主义,在他们粗线条的神经里,吃得起亏也输得起,不会太长时间地耽溺在从零开始的担心里,不是他们真的不担心,而是他们总需要让灵魂去真的面对承担起什么,才会感觉到精神的成长和存在,这股生猛劲儿写在他们的眼睛里。

北京人是喜欢遇到北京人的,目光交错中的一点点相通,对于他们的精神漂泊来说,都是一种感动和栖息,而这样的交流,甚至完全可以不是一场语言交流。那是罗艺第一次遇到林童,在法兰克福机场的候机大厅,那个女孩和自己穿一样的布鞋,并把一件真丝黑旗袍穿得很美很舒畅,她的模样气质与衣袖暗花融于一体,水乳交融意味深长,绝不是简简单单的精致扮相与表面功夫,也不是《花样年华》中苏丽珍小姐无懈可击但多少有些矫揉造作的完美旗袍秀,眼前的这个女孩显然是一个喜欢旗袍并非常懂得旗袍的女孩,穿旗袍,穿出的是细腻的心思。她随身带了许多行李,满满的一手推车,但这并没有妨碍到她的优雅,她很年轻,不着粉黛,也没有饰物,拥有二十几岁的皮肤,留三齐联娃娃发式,头发乌亮散发着几分活泼,她与一群人一同出行,那些同龄人打扮摩登,风流倜傥,独她一人有张有弛,如此特别,不浮不躁,美漫在心头,她目光平静随和,淡若止水地倾听着同伴们的交流,但寡言少语,若有所思,对每一个人微笑,就是她参与其中的方式,七分清醒三分自如。想必她既不会是一个矫饰难取悦的大小姐,也不是一个有板有眼墨守成规的人,有时她把脚蹬在行李架上,有时又把肘搭在扶手上,顺势托起脸颊,总之她会时不时地掉换各类舒服的姿势,把端庄内敛的旗袍穿出活物的光泽,随意轻松也不拘谨。有几次,她和罗艺的眼光撞到了一起,那是一种相互抱有好感的眼神,他们都托着腮,认真地看着对方,也看到对方正在看自己,且两个人的看同为一种阅读似的看,她们在看,更是在阅读收集对方身上的气息,她们都很喜欢对方,是的,她们已经辨别出彼此的北京人身份了,经过几轮目光的离开再交会,她们一同向对方致以了一个赞美意味的微笑,那微笑似乎在说:

你好,陌生人。

就这样漫无目的看着周遭的人群,罗艺挨到了起飞时间,十一小时以后,她将抵达北京首都机场,现在她有些烦躁,做了短暂七天的可爱女孩,但眼看着就又要变回那个她再熟悉不过且面目无比可憎的自己,百感交集中使劲磨蹭着,她跑到吸烟区抽了此行身在德国的最后一支香烟,静静地和即将结束的旅行告别,短短一支烟的时间,四架飞机在她面前完成了起飞降落,它们利落起飞或者稳健抓地,无论是离开还是抵达,机身都始终保持着优美准确无误的弧度,这让她的心稍作安宁,想必这个时刻心中若有所失的人恐怕不会只有自己一个,她掐灭手中的香烟,已来不及多想,广播里正在广播她的名字,一遍一遍,她冲上飞机,已然成为最后一位登机的旅客,再见,德国!

在她踏上飞机的那一刻,似乎已然踏入了她所熟悉的土地,如同一场轮回,再次置身于被愤怒与鸡毛蒜皮笼罩的生活片段里,一阵头晕目眩的骚动扑面而来,一位南方中年妇女和一对东北年轻情侣正热烈地说着互相辱骂的话,两方说话都非常有特色,一个鹅嗓一个锣嗓,起因仅仅只是情侣们想坐在一起,请求同妇女换位,妇女不从,冷眼加恶言挤对,于是年轻人脏话送之,直指妇女更年期软肋,妇女脸面扫地,积极应战,于是骚动进而升级为充斥着性生活、绝经、性器官、母亲等字眼的骂战,直至飞机起飞。妇女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物种,无限有勇气且无限没头脑。罗艺找到自己的座位,迅速地倒头睡去,她进入一场有生之年从不曾体会到的深度睡眠之中,七天几乎不曾合眼的过度透支,终于在这巨大的无聊面前变得无力不堪。她的邻座在空姐送餐的几次空隙里企图叫醒她,但她都毫无反应,十小时以后飞机已抵达中国领空,她醒了,这时她才注意到她的邻座是一位长发飘飘很有韵味的中年女人,尽管她的神态和衣着都毫无疑问地透露着一个女人的成熟与优雅,,但她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活力,使她的精神面貌仍然像个女孩,看样子是搞艺术的。

邻座(南方口音):我以为你睡死过去了,吓死了,试了好几次你是否还有呼吸。

罗艺眯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她,大脑还处于半游离状态:怎么试?

邻座哈哈大笑:用手啊。你以为是什么。

她们简单地聊了几句,女人来自云南,做服装设计,罗艺甚至还在丽江买过她设计的衣服,并非常喜欢她的店,她每件衣服都是她亲手制作的。

邻座:我看你穿的鞋就对你有好感,我知道你肯定去过云南,我每件衣服都只做一件,我觉得每件衣服都在等待她的主人。

邻座问她买的哪件,罗艺告诉她买的哪件,哪件,一堆。

女孩全都记得,高兴地和她讲述着每件衣服的来历,哪件衣服上的某个花纹是从贵州收的,哪块布是清朝的,她告诉罗艺她买走的那条橙色连衣裙卖了半年都没卖出去,胸前的花纹裁自一块苗族妈妈背小孩的古布,那块布很有年头。

邻座:我也做比较商业的衣服,毕竟去丽江玩的人有很多小资,但你买走的几件都是我的用心之作。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遇见。

她们留了彼此的电话,在最后的一小时里喝了十二瓶啤酒,醉醺醺地抵达北京,飞机俯冲的时候她们都醉了,不是喝醉的醉,是美醉的醉,安全带紧紧地扣在身上,她们迷离地望着彼此,只想笑,她们就那样看着笑着,俯冲,飞机落地了,女孩转机前往上海,她们高兴地拥抱告别。

罗艺:我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么高的高空上,还能遇到一个酒友。

邻座:爱你!

她叫娅珍,藏族白族混血,是罗艺在此次旅行的最后一刻收获的朋友。她从来不怀疑酒精的力量,酒精让失语的人们相近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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