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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2.凡·高与婚礼鸽子(1)

黑暗中的轻轻一吻 作者:(澳)葛兰达·密拉德


我在脑中想象出东西,然后画下来,只不过我无法想象母亲的脸庞。我最喜欢想象的事情,尤其是天气寒冷的时候,是在某个炎热的晚上,我在人行道上画出婚礼鸽子时所发生的一件事。

我和比利一直在欣赏那些画作,直到天色愈来愈暗。“饿不饿?”他问。

我带的午餐是两份夹着起司、涂上维吉麦蔬菜酱的三明治和一个苹果,但是全都留着还没吃,这也是之前计划好的。我跟着比利走到楼下的美食广场,一起坐在“山姆烤肉店”外头,我把一个三明治分给他吃。我又把爸爸的大衣穿上,因为比利一直盯着我手臂上的淤青,但是没有问是怎么弄的。我们两个很少交谈,只是看着山姆的五十二公分宽的平板电视屏幕,试着看嘴型读唇语,因为我们听不到电视声音。

山姆在晚间新闻结束后把电视关掉,比利起身走开。我之前在规划离家出走时,从来没担心晚上要睡哪里,毕竟最重要的是先逃走再说。但是现在天色变暗,我开始彷徨了,于是跟着比利走上阶梯,他走到阶梯顶端时转过身来,我以为他要说什么,我等着他叫我滚开,但是他没有,只是消失在转角处。

我等了一下,然后两步并作一步冲上阶梯,看着他拖着脚步走在街道上。他走路一瘸一拐地,仿佛一脚长一脚短。他几乎走到下一个街口时,我开始在他后面慢慢跟随,希望他会带领我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睡觉。他穿越马路,可是当我正要过马路时,却变成了红灯。就在比利经过一栋大楼时,一大群穿着体面的人从大楼出来,拥到人行道上,我紧盯着比利,免得跟丢了他。这时,我感到一只手臂搭在我的肩头,我只好把视线移开比利,斜瞄这张靠得太近的脸,结果看到上了泥巴色化妆品的脸满是黑色胡楂,睫毛涂成荧光蓝,嘴唇则跟鹦鹉羽毛一般鲜红。我觉得想吐。

“甜心,需要一张床过夜吗?”温热的气息充盈我的耳朵,那只鸟又在我的胸腔里振翅扑打。

“我……我是跟他的!”我指着对街说。“比利,比利等我!”我喊道。

他回过头来,我连忙踏到街上,在车阵之间左闪右躲地来回穿梭,使得喇叭声四起,轮胎发出尖锐的刹车声。好不容易抵达安全地带,刚好换成绿灯,我连忙冲到对街去。比利一看到我没事,就继续往前走,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小朋友,你不能跟来。”他微微转过头来说。

“为什么不能?”

“那是给男人的收容所。”

“我是男人啊!”

“你不是,你是小朋友。”

“要几岁才能进去?”

“十八。你要是想跟我说你快十八,我看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真没道理。”我说。

“什么没道理?”

“他们男人就收,小朋友却不收。”

“不用有道理,”比利说,“他们有规定,规定才算数。”

“什么样的规定?”

“什么规定都有,而且还列成清单,贴在墙壁上,就像那讨厌的十诫。”

我正要开口问他什么是十诫时,他说:“而第一诫就是不可以问太多问题。”

然后他突然停下脚步,害我差点撞上他。他快速转过身来,抓住我的肩头说:“听好,小朋友,要是我让你进来而你又赖着不走,那你还来不及眨眼,福利局的人就会来把你抓回去。所以你要是不想回到你原来那个地方,最好赶快闪人。”

有两三秒钟,我以为他说的是真的,但很快地我就明白他只是担心要是让我留下来,他可能会被赶出去。我已经习惯没人要我,真不晓得之前怎么会以为比利可能跟他们不同。

左手边是一栋老旧的两层楼建筑,由灰色石头砌成,窗户上还加装了铁条。建筑四周围着铁栅栏,栅栏每根铁条的顶端都做成小小的箭头,像是小恶魔手中的尖叉。我看着比利在栅栏的控制板上按了几下,然后大门自动打开了,他一跛一跛地穿过尖叉,自行消失在建筑旁的灌木丛中。不晓得他是不是故意让大门开着,不过我先确定没有人看到之后才走进去。一楼有些窗户上的百叶窗没有完全拉下来,透出来的光足以让我看到小径的去向。我沿着小径走到建筑后头,直到看到一个只有木门而没有窗户的独立小隔间。我先摸到开关,才飞快地溜进去把门关上、把灯打开。

里头的一端是洗手台,另一端是一座破裂的马桶,马桶里满是黑色污水。墙壁和天花板上结着蜘蛛网,地板上覆盖着用过的擦手纸巾、枯叶和其他更恶心的东西。我在想要不要换个地方睡觉,但是看到门上有锁,又想起等红绿灯时那个跟我搭讪的人妖,就把心一横,把爸爸的大衣铺在地上盖住所有东西,然后躺了下来。里头很臭,所以我把脸凑到底下门缝旁边,吸进银色和黑色的空气,也就是夜晚的味道。我下定决心隔天早上要找个更好的落脚处所。

应该不会有人因为我失踪而到处找我(他们发现我不见的话大概还很高兴),但是头两个星期,我从来没有连续两个晚上在同一个地方睡过,免得一不小心被他们发现。有些晚上难以入眠。一个人睡不着觉,原因有很多,肚子饿是一个理由,或是因为睡觉的地方不舒服,比如铁路桥下方或建筑商在工地放置的废料车。有时候我不想睡觉,免得梦到那位睫毛涂成荧光蓝色的人妖。其他时候,我趁着周围人来人往的大白天睡觉,这样晚上才能醒着。逃走很容易,不知道下一步该何去何从才叫人头痛。

我逃跑的第一天碰到比利,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见到他,因为城市那么大,人那么多。不过我摸清楚他出入的地方之后,经常会看到他,有时候是在“山姆烤肉店”,有时候他在商城看人画画,有时候坐在圣玛莉大教堂外头的阶梯上。第一次在教堂外看到他时,我坐在他附近,但是没跟他讲话,担心他还在气我那天跟着他去收容所。隔天我把在公交车亭捡到的派饼分他一半,他吃了下去,但是什么也没说。从此以后,我每次看到他,就习惯去跟他一起坐。有时候我们会交谈,有时候不会,但我从来不问他问题,免得又惹恼他。

大约在我逃跑的一个月之后的某一天,我往河堤走去想看看船只,这时听到圣玛莉教堂的钟声响起,我知道是傍晚六点了,这是收容所的晚餐时间。我猜那天大概不会见到比利,虽然他经常出入的地方我都找过了。很巧的是,当我走到河堤的草地上时,看到比利坐在其中一张桌子旁。他发现我之前,我已经走到附近,看到他手上缠着绷带。他连忙抬起头来,把手藏到桌下。我们一边看着船只一边闲聊,直到身后的咖啡厅把灯点亮。这期间,比利都直直往前盯着,我没问他缠着绷带的手是怎么了。

“我肚子饿,想走了,”我说,“我知道哪里可以拿到免费的面包。他们把剩下的面包放在巷子里,垃圾袋里全是,不过要吃就要快点去,免得慈善团体的人把面包全都带走。”

我没有回头看,我知道比利要是想吃的话就会跟上。我听到身后有他拖着脚步走路的声音,不禁高兴地偷偷微笑。一直到等着过马路时,我才看到他的脸,因为他得把头转过来才能看到路上的车子。他只能用右眼来看,他左侧的脸被撞得稀烂,甚至看不出来眼睛还在不在。那半部又肿又烂,像条腐烂的鱼。我连忙把视线移开,恶心得想往水沟里吐。

我们拿了起司面包卷和丹麦面包,走到桥下享用。我吃的是苹果丹麦,把蓝莓口味的给比利吃,因为那是最美味可口的。比利吃了好久,吃完后他说:“今天天气不错,可以随便找地方睡。”

有时候你等得够久,还没开口问问题比利就先回答了。“我不住收容所了,”他说,“出了一点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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