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一个说来话长的大题目，牵涉到解放台湾的重大决策。温雅成笑道，我这里且卖个关子，今天就不说它了，待哪天有便，专门做个话题慢慢韶。言归正传，工作虽安排妥当，可我当时还没有住处。乔家大院里曾有我们一家的住房，自我被捕后，就被别人住上了。小女自幼随养母生活，养母辞世后去农村插队，回城后同样无家可归，得亏老邻居帮忙，在人家屋檐下，搭了个小披屋，仅能容身。好在我是待命之身，只等毛主席一声号令，随时准备着出发的人，无须考虑长期住房，苑里领导就让我暂住在杂件库房的值班室里。当其时社会治安情况好得多，文物又不值钱，就有坏人也不会想到打博物馆的主意，有我住在这里，晚上也算帮着照看，一举而两便。

没过几个月，唐山大地震，弄得全国惊恐，处处闹地震，人都不敢在家里睡觉，马路中间安全岛上搭满了防震棚。博物苑的员工不敢进办公室，就在大院里露天办公，只有我坚守库房，决心与文物共存亡，所以领导对我更有充分的信任。然而朱总司令、毛主席相继去世，“四人帮”垮台，国家政治局面大变，对台关系越来越微妙，我这颗毛主席安排的棋子，也就再没能派上用场。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而今只能如白头宫女，端坐说前生了。

讲到这里，温雅成解嘲地一笑，不过此地环境清幽，“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可谓闹市中的桃源。我能在此终老，也要算大难不死的后福了。

难得温老如此豁达。韩云霈连连点头，感慨了一句，便抓住机会，婉转地说起自己的来意：刚才温老讲到在四川因特嫌被捕，当时随你一同入川的，有一位姨侄，唐卫国，不知你可还记得，他有没有受到这事的牵连？

你说乔乔呀！怎么会不记得。温雅成的脸色，渐渐沉重，那孩子，冤死了。

西南服务团出发时，蒋介石还在重庆，组织残兵败将负隅顽抗。西南服务团的将士都很振奋，纷纷表示要打到重庆去，活捉蒋介石。不料部队刚入川，我就被捕了。同一天，乔乔也被隔离审查。领导让他交代问题，他糊里糊涂，还以为是胡家的人告状告到了部队里，连连声辩他和胡玉姗是正当的恋爱关系，已经订下了终身，不管家里反对不反对，他非胡玉姗不娶，胡玉姗非他不嫁。还说他投笔从戎，就是要争取早日立功受奖，衣锦还乡，迎娶胡玉姗。人家不动声色听他说，结果特嫌的事且不论，先给领导留下了道德品质败坏、入伍动机不纯的印象。直到来年一月，我的特嫌问题，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暂时结案，乔乔回到部队，还要接受教育，大会小会，一回回帮他端正入伍动机，正确对待恋爱问题。乔乔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于是坚决要求上前线，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入伍动机。领导被他闹烦了，说好啊，就给你个早日立功受奖的机会吧。其实那个时候，乔乔已经有了必死之心。他不肯自杀。他晓得妈妈是个要求进步的人，不愿意妈妈为他伤心，也不愿意胡玉姗脸上无光，所以一心死在战场上。第一次参加战斗，没等吹响冲锋号，他就跳出战壕，猛扑敌阵，尽管战友们集中火力掩护他，他还是倒在了敌人的枪弹下。

韩云霈默然无语。

往事不堪，不堪回首啊。温雅成叹息良久。

乔乔的事情，要从乔家和胡家的关系说起。

胡家与乔家，到乔世铸这一辈，已经有两代的情谊，按老话说，算是世交了。乔家名重一时，胡家富甲一方，都是金陵城里声名显赫的世家大族。两家合开的义昌源钱庄，到抗战前还在经营生利。沦陷时期，乔家遭日寇勒索巨款，不得已卖出东院，接手的就是胡家。在那异族横行的乱世之中，人心惶惶，难得有人愿意购房置产，所以乔家当时还心怀一份感激。然而抗战胜利之后，渐有传闻说是胡家看中了乔家的房子，遂与日伪当局勾连，借强敌之力施讹诈之计，逼迫乔家卖房。

胡家当然也有耳闻，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自以为问心无愧，从未向乔家做过解释；乔家遂认定胡家是做贼心虚，更不屑于去向胡家查问，而两家的关系自此冷若冰霜。乔家看不上胡家的为富不仁，胡家就更看不起乔家的徒有虚名，白眼相对，积怨日深，虽没公然翻脸，已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了。乔家大院就此一剖为二，东院胡家的大人出门，从来都是朝东走，宁肯多绕几步路，决不从乔家门前过。中院和西院里住着的乔氏族人，则不把胡家放在眼里，想往西就往西，想朝东就朝东，路上遇到姓胡的，头一扛，眼一翻，只当没看见。

可是两家的孩子，界限就分不到这么清。在家里有大人管束着，不能互相串门子，到了学校里，便成了同学，碰巧了同桌而坐，下了课一起游戏，放学的路上，还得排成队，手拉手。家里的大人见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胡家几代人丁兴旺，当年就是因为五兄弟分家，老宅不敷分配，所以才买下乔家东院，让老五一支住了过来。老五膝下三个儿子，也都已成家，陆续生下十来个男娃，可三房之中，只得二房里生了一个姑娘，芳名玉姗。三房合一女，这姑娘自小被宠如掌上明珠，养得千媚百娇。也就因为这个原因，东院中唯一的楼层，分到了二房名下；父母将西首的一间，做了胡小姐的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