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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江头尾 海西东(12)

作者:薛冰


韩云霈看着不禁也有些心酸,同时也生出了一分疑惑:温雅成不止一次提到他有两个女儿,怎么只有明明一个人露面?

衣箱和旅行包里的衣物,王主席让温明明就取走。温明明却坚持,要当着王主席和韩云霈的面,打开清点。这就显出她女强人的本色来了,虽在极度哀伤之中,头脑仍十分清醒,她不能留下话柄,说她从金陵博物苑里提走两个箱包,里面还不知装的是什么。衣箱里是温雅成的换季衣服,也就是韩云霈所见过的几件,真是别无长物。旅行包里除了换洗衣物,途中点心,带给爱妻作见面礼的两方丝绸面料,还有一个旧信封,里面装了厚厚的一叠人民币,是他的路费,大约有万把块钱。虽说温雅成平时除了吃饭,很少有别的开销,但他能攒下这么多钱,还是有些让人意外。温明明一声不响,把那本存折也打开给他们看。存折是以温明明的名字开户的,从流水记录上可以清楚地看出,温雅成每个月的工资,百分之七八十都进了银行,除此之外,别无进项;而取出这笔现款后,存折上的结余只剩一千来块钱了。

王主席看着也唏嘘不已。

韩云霈学样,打开了留给他的材料包,让两人看,那确实都是温雅成写下的文字,没有丁点废铜烂铁。最上面一叠,是乔玉潮的来信。他把这些信递给温明明,说,这是你母亲的来信,还是你收着吧。

温明明没有接。犹豫了一下,她说,还是按爸爸的意思办吧。

要不,我复印一份给你?韩云霈想到一个两全的办法。

温明明不置可否。

韩云霈又跟她商量,说想要一件温老用过的东西做纪念。温明明瞥了眼台灯,说你随便拿。韩云霈却选了海碗和汤匙,仍用那方白布包起,压在材料包上仔细捧着。

温明明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捧回那厚厚一叠材料,似乎捧回了温雅成的一生,韩云霈在伤感之余,也颇有些自豪。像温雅成这样饱经沧桑的人物,能选中他作为身后之事的托付对象,可见对他非同一般的信任。不仅于此,乔家大院的老人们,也多能在他面前畅开心扉,把那些同家人都未必说起过的陈年旧事,讲给他听,这都证明着他的成功。他们在同样的环境氛围中生活得太久,对所见所闻的一切,感觉早已麻木,是他以对这一切的热爱,唤醒了他们的活力,循环往复的日常生活,从此又变得新鲜,每一天的生命便有了不同的意义。

他曾经误以为,是思雨将他引入了这场变故,改变了他的人生道路。不是的,是他骨子里对于故乡家园的留恋,人文关怀的执着,决定了这一切。

思雨不过是一个契机。

倘若不是经常在老街巷中流连,他完全可能错过鸡鹅巷事件,错过思雨。

温雅成留下的材料,大体可以分为三组。一是他在战犯管理所的日记与笔记,二十六年间,还没记满三本日记本,写得零零落落,而且都是些积极劳动、认真改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空洞誓言。二是回忆与思念乔玉潮的文字,包括曾在金陵之声广播电台播出的信稿,写得情意绵绵,感人肺腑。三是他进入金陵博物苑后的札记,工作,生活,交游,思绪,写在各种纸页上,只按事件内容做了简单的归类,仍然够乱,很可能是为写回忆录准备的材料。在成为钱币研究专家后,温雅成也被聘为省文史馆馆员,收到过要他撰写生平回忆文章的征稿通知。

韩云霈最看重的就是这第三组,因为人事错杂,牵涉面颇广,为他下一步的工作提供了不少素材和线索。有些温雅成亲历的事件,比如金陵博物苑苑长路远蒙冤自杀的场面,令人心惊魄动,不忍卒读。但韩云霈首先关心的还是温明明姊妹近半个世纪的遭遇,他由此理解了温明明为什么对乔家大院那样冷漠。在她落难的时候,乔家大院没有一个人曾经拯之以手。不过,好像也不能单纯责怪乔家的亲族太绝情。韩云霈是那个人人自危时代的亲历者,他懂得这种援助会给援助者带来怎样的后果。

温雅成奉命整理古钱却“破门而出”的成功,对韩云霈尤有启示。单纯盘点乔家大院那些陈年旧事,尤如一枚枚地清点棺材里的古钱币,就算记下一堆流水账,也不可能有什么大出息,至多不过是为后人的研究准备材料。

温雅成的经验,朋友的预测,都促使他考虑自己的“破门而出”。

或者,现在就尝试,利用手中已有的材料,半成品,创作一部文学作品,像他曾对思雨宣称的史诗长卷?

直到此刻,史诗长卷对他还只是一种空泛的概念。依他朦胧的感觉,这该是《三国演义》那样七实三虚的小说,而非《北门桥》那种哗众取宠的猎奇故事。然而,就连故事和小说的区别,他也还说不大清楚,更不用说写作了。他向一位作家朋友请教,作家说很简单,急着讲完的是故事,不急于讲完的便是小说。

那就简单了。他有的是时间,完全不用着急。韩云霈决定试一试,就从光绪末年,“周明山一进饮水园”的轶事开始,慢慢道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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