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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赏心乐事乔家苑(5)

作者:薛冰


“返京倒也不必,只须拍一电报上京,待回电到了,即可定夺。一来一回,有三天足够了。”周明山何等聪明,解释之余,又不动声色地点了朱三爷一句:“莫非贵府上急等钱用?那我就尽早去办吧。”

朱三爷一向白晰的面皮红了一红,证实了周明山的猜测。两人都不再多说,遂约好三日后见面。其实周明山更不愿延宕,他没想到朱三爷这么好说话,轻而易举就让他把价格压到了二万两以下,所以越发担心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搅了局。但是这三天的架子,是非拿一拿不可的,做生意就是这么回事,上赶得太急了,也容易崩;况且他还不能十分肯定,这真是一笔好生意。

朱三爷从桌上取过那方折笺,依旧笼在袖中,起身送周明山下楼。出了门,走到银杏树下,周明山忽然回身,抬头细看那匾上“饮水”二字后面的署款,只见写的是“道光壬寅九月,金陵乔文秋”,押尾一方篆文朱印。不待他开口,朱三爷便介绍道:“这是乔家大太爷的手笔。乔家两位太爷当年衣锦荣归,就着人建这宅院,隔年九月落成。一应匾对,多是大太爷所书。”

周明山道:“不知这‘饮水’二字的命意,是何说法?”

“无非是饮水思源之义,乔家兄弟功名,源于读书;再则‘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古人用来喻读书之乐,大约总是读书的意思吧。”朱三爷解嘲地说:“如今开起茶馆来,倒也算得切题。”

周明山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朱三爷直把周明山送出园门,送过照壁,在北门桥口雇了一头黑驴送他回南市楼,看着那一人一骑拐过估衣廊去了,才转身回家。

古玩行中人外出收货,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游商小贩,本金不多,生意不大,专跑野乡僻壤收买旧物,打一张布幌,敲一面小锣,甚至绘出古物图形张贴,招引乡民土著与之交易,往往亦能有意外收获。而敦古斋这样名号老店的伙友,前往他乡收货,主要是从南北藏品调剂中赚取差价,故此多身怀重金,为免生枝节,横遭意外,往往只在行内走动,断不肯图利而涉险;即有熟人引荐,与生人接触,初时也多选在茶楼酒馆等公众场合,不会轻易登门入室。

周明山虽是敦古斋的二掌柜,却以为人生在世,相逢就是缘分,不拘三教九流,他都广相交结,诚心相待,并不企求由此就促成交易,滋生利润。这是他为人的豁达厚道之处。就说这位朱三爷,虽然三天两头在夫子庙奇玩街泡着,可口碑并不佳。因他一没有钱,二没有货,三不长眼,只会耳进口出,现买现卖,播弄些闲言碎语混充学问,最为生意人所忌惮。故此金陵古玩行内人,一面提防着他,一面又不愿开罪于他,多是虚与应酬;偶或有因他掺和作成了生意的,还要分些薄润给他,也算是敬鬼神而远之。周明山虽晓得朱三爷的脾性,并不因此冷淡他,邀朋友去茶楼酒馆小酌时,往往招呼他同行。朱三爷是中过秀才的人,嘴上不说,心里何尝不明白,所以有乔家这样的好生意,会特别作成周明山。

周明山毕竟老于江湖,尽管乔家饮水楼上的几件三代青铜器,已是亲眼所见,确属珍玩,仍不敢十分放心。以他的经验,在伸手向怀里掏银票之际,必定还要再问自己一回,这笔交易是不是真的值得做。古玩行里玩的就是眼光,技高一筹、识宝拣漏的事情并不少见,可眼下这注拣大漏的好交易,成功得似乎过于轻易了,没准会有什么隐患埋伏在哪里,他不能不慎加审察。当然,关于这注生意的实情,是一丝一毫也不能透露出去的。他既不便找上乔家去打听,是不是托朱三爷在卖古董,也不能让金陵同行意识到他在关注北门桥乔家,只能旁敲侧击。好在朱三爷话多,说了乔家、朱家不少旧事。但古玩交易中,卖家编故事是常有的事,轻信这种故事的买家多半会上当。所以这些话不能依朱三爷一个人说了就算,周明山还要听听别人的讲法,倘若里头已掺虚带谎,这笔生意就有七分可疑;倘若朱三爷说的确是实情,此事便有九分可为。好在道光迄今,时隔不过六十年,无论乔家兄弟的双双联捷,还是乔二太爷的由西席化身东床,都太富于戏剧性,断不至于已被人完全忘记。

周明山往日所结交的市廛友人,这时就派上了用场。南市楼的老茶房张魁,永和园的帐房先生李如方,魁光阁楼上说评书的杨慕柳,提到北门桥乔家的轶闻逸事,随口都能来上一段。

张魁说的一节趣事,叫作“我养的儿子我晓得”。

道是那年秋闱放榜,乔文秋、乔文烨兄弟二人,去夫子庙贡院前看榜,还没有转回头,捷报已经送到鸡鹅巷乔家门前。其时乔家老父早已亡故,只有一个半瞎的老母亲在家守门。好在乔妈妈耳朵不聋,乔家又只是两间临街的浅房,故而听得真真切切,是“乔老爷文秋高中第九十四名举人”。两个儿子临出门时,特为留下了两吊青钱,嘱咐母亲打赏报喜人。乔妈妈眼瞎心里亮,晓得那只是图个吉兆喜头的意思,没成想果然用得着它。此时乔妈妈满心欢喜,颤巍巍地提着两吊钱,摸出门来,正要双手递将过去,忽然心中一动,扣下一吊,只拿一吊钱给人。

那报喜人眼看着两吊小钱,已是意犹未足,此时只得一吊,不免开口争竞。乔妈妈道,不是我舍不得这一吊钱,只是儿子临出门时,只留得这些在此,若都给了你,我就没有了。

报喜人说,老夫人忒糊涂了!乔老爷既高中了举人,将来华堂大屋,使婢唤仆,穿金戴银,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在后头,你老人家何苦与小人争这一吊钱。

乔妈妈说,我才是不糊涂。我两个儿子去赶考,若都给了你,一刻儿老二也中了,岂不是没钱打赏么。

旁边看热闹的人听着,忍不住一齐都笑了起来,说是看不出这乔妈妈,竟有如此贪心!寒门小户的,能中上一个举人,已是祖上的盛德,她倒想两个儿子一齐高中呢--就算乔家两个儿子都有举人的命,也未必就巧巧都应在这一科上。那报子也跟着笑了一回,凑趣地说,我就破功夫在这守着,若是乔家老二果真中了,我认这一吊钱的命;若是再没有来报喜的,那一吊钱还该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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