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赏心乐事乔家苑(19)

作者:薛冰


乔世铸一开口,周明山就有些紧张,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位乔大少,与乔二少不是一样的人。乔大少已是三十开外年纪,布衣素服,一顶秀才方巾都有些旧了,看似面色温和,举止谦恭,其实一双眼睛十分犀利,显见得是交际场中久经历练过的。虽说朱季卿那句“银票尽数在此”让他稍稍安心,可听乔大少话中有话,那意思竟是朱季卿卷款逃走还有道理,他不禁暗暗叫苦,不明白乔大少为什么要在这里横插一杠子--他本想借助乔家对付朱季卿的,乔二少也确实帮了他的大忙,没想到风云突变,此刻却变成乔大少帮着朱季卿来对付他了。

乔世钟被问住了。从他介入此事的最初一刻起,依情依理,他都是站在周明山的立场上来评判这一切的;他完全没有想到,朱季卿卷款而去居然另有原因,而这个原因正是他所不了解的,他只好静等兄长的下文。

乔世铸却转过脸,去问周明山:“周先生,天下万事,皆有前因。此事肇始,是周先生与季卿的一桩古器交易。在这桩交易中,先生自忖可有失当之处?”

周明山一时窥不透乔世铸的用意,惟恐失言,遂低垂眼帘回道:“在下谨听乔大爷教诲。”

乔大少淡淡一笑,说:“周先生如此客气,我就直说了。周先生看中的,是饮水楼上五件古器。这五件古器,季卿向周先生介绍过的,都是先祖当年,悉心搜求,重金购回,珍藏至今,已然三世。如此重宝,周先生有意收购,怎么能仅听凭中介一面之词,就没想到该问一问主人的意思呢?先生就不怕是劣奴盗卖主家之物么?”

周明山小心答道:“在下与朱季卿初议此事,是在初六日,成交则在初九,其间相隔三日。在下虽未能亲向乔家咨询,但初六分手之际,确以兹事重大,曾叮嘱朱季卿再与主家商量。”

“先生让季卿来商量的,只是价钱而已。”乔大少的脸色渐渐沉重:“即以价钱论,饮水楼这五件古器,置于三代古器之中,亦能够出其类而拔其萃,价值自非庸常之器可比。当初季卿索价,共是三万八千两。却被周先生欺其外行,以如簧之舌,直压至一万八千两成交。”

乔世钟闻此言大吃一惊,忙问:“大哥……莫非真有售物之意?”

“此等家事,日后再论。”乔世铸拦住他,仍然盯住周明山:“以周先生的行家眼光,平心而论,这五件古器的价值,是不是该在三万两之上?周先生三言两语,轻而易举就把价钱压到一半以下,当时就没有怀疑过这轻易背后可能另有缘故么?”言下之意,直指周明山是明知这桩交易有猫腻而乘机压价牟利,是甘冒风险、火中取粟。若再说透些,就是你自己冒险失手,怨不得别人。

据实而言,周明山当时虽没有料到朱季卿会是盗卖他人器物,但确有欺其外行之心。这事经不起深究。好在他早已绝了做成这笔交易的念头,自不愿再讨论事情经过,授人以柄,遂挥快刀以斩乱麻:“古人有言,‘黄金有价玉无价’,古器文玩之价,因时而异,因人而异,本无一定。况自古就有‘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之说,周某在商言商,自难免俗。俗话说‘生意不成仁义在’。周某已知府上并无出让宝物之意,他人擅作前议,自不作数。所幸原物俱在,周某只求收回原款。”

“周先生持论甚正,仍不失为实诚君子。若是昨日,季卿能知周先生此意,也不至于闹出这一场误会。”乔世铸转了这一大圈,居然将一桩诈骗大案,轻轻点化成了误会。连他兄弟听了,都不能心服。乔世钟先听说周明山把价值三万两的器物,压价到一万八,虽然心中也有“无商不奸”的感慨,但周明山一席话,“在商言商”,倒也回得堂堂正正。商家将本求利,低买贵卖,本是题中应有之义;卖家不知行情,贱售与他,也怨不得人家。更何况这朱季卿实系盗卖乔家之物,原就怀了鬼胎,安能与人正经论价!眼看周明山不敢申辩,乔世钟忍不住嘲讽朱季卿道:“朱三爷先把我乔家的古器,误认作朱家的,自作主张卖与他人;复把周家的银票,也误认作朱家的,揣进怀里去哄婊子。误会固是误会,却正应了金陵的古语,叫作‘呆进不呆出’。”

“二爷误会了。”朱季卿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居然又说了一个“误会”出来,惹得乔世钟不觉失笑。他见二爷开颜,胆气又壮了几分,煞有介事地说起现编的故事:“昨日在下本是好意,要为周先生找些包装的物料,因园中不能凑手,遂去北门桥码头上寻觅,不想在码头上,正遇见奇玩街鉴古堂的吴掌柜。说话间道及此事,吴掌柜连连顿足,说这几件古器,他来喝茶时看过的,如肯转让给他,他愿出三万两。在下方知这桩生意做漏了。若是就此交割,在下自觉对不起乔家;若是反悔,却又无颜面对周先生。在下因此一时失了主意,遂打算暂且避开,待斟酌出妥当之法,再与周先生协商。”

乔世铸接口道:“季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君子待人以诚,既是价钱上生了异议,仍以与周先生当面协商为正办,焉可不告而去,使周先生着急。”此话明着责备朱季卿,暗里却肯定了朱季卿的狡辩;那“君子待人以诚”几个字,顺带着也敲打了周明山。周明山本是聪明人,何尝听不出,但他此时只想着顺利讨回原款,所以概不计较了。

乔世钟也无意去辨朱季卿此话真假,心想就由他寻这个下台阶也罢,只要他能掏出银票来,了却此事,自己便可留下周明山放心讨教,遂对朱季卿说:“你也别扯那么远了。既是交易不成,原物现在,你且把银票退还人家是正经。”

朱季卿又拿眼去睃乔大少。能有这个两相扯平的结果,乔世铸心下是满意的,他决定见好就收了:“周先生适才说得好,生意不成仁义在。货款自然是该还人家的。”

朱季卿再无可推托,只得当堂解下腰带,打夹层里一张张朝外掏银票,看得几个人心里都好笑。一千两一张,他掏一张交一张到乔世铸手中,嘴里还报着数,数到末了只得十七张。朱季卿还装模作样地拿捏那根腰带,乔世钟忍不住揭破了他:“不用捏了。你不是在大中桥兑开了一张么?”

朱季卿这才恍然大悟似的,从怀里又摸出几张小票来,逗拢了只有九百五十两。周明山见只缺五十两,已是大喜过望,便说:“不必再找了。就算在下请朱先生喝杯水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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