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索菲亚·安德列耶夫娜(2)

最后一站 作者:(美)杰伊·帕里尼


   尽管我讨厌自我炫耀,但还是会承认那时的我的确很可爱,细如杨柳的腰肢,是每个男人都乐意用他有力的双手来环抱的!就在那个炎热的七月清晨,当女仆告知马车已经准备好送我们去托尔斯泰伯爵的庄园时,我就知道他很快将成为我的丈夫。
  
  当古旧的马车吱吱呀呀地在土路上摇摆时,爸爸站在祖父小小的庄园房屋的台阶上向我们挥舞着手帕告别。沿着路走了几英里,我们就看到了图拉特有的景致--波浪起伏的麦田。一望无际的玉米、小麦和燕麦,路旁弯腰在地里劳作的农民们犹如两支对称分布的乐队在齐奏一曲欢快的乐章,之后是扎谢卡茂密的绿色森林,散发着松枝和泥土的气息。雅斯纳亚·波利亚纳村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一堆简陋的茅草屋,摇摇欲坠的小木屋和石头谷仓。抽水机的喷水口下面,一只锡桶在摇晃,接着混浊的水。教堂的巨大木门敞开着,旁边立着一位披着黑色面纱的中年寡妇,正对一位牙齿脱落、身材似一截树桩的老修女唠叨着什么。我们经过的时候,那寡妇庄重地向我们的马车鞠了一躬。假装尊重,那是俄罗斯下等阶层典型的虚伪动作。
  
  妈妈告诉我们说,列夫·托尔斯泰住在他祖先留下的宽大房屋里,跟村子同名。她像所有的好教师一样,对平淡无奇的事物显示出表面上的热情。她接着给我们解释伯爵是如何像他那个阶层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沉迷于赌博,(“当然,你们的父亲是个例外。”她说。)跟一位无耻的邻居打牌时,他押上了房屋的中间部分。结果他输了,而那位无情的邻居真的把雅斯纳亚·波利亚纳的主体房屋拖走了,只留下两边的侧房可笑地兀自立着。
  
  “我相信他不再赌博了。”丽莎说,“他也不会过度饮酒了。他现在几乎是个禁酒主义者,非常虔诚的。”她轻佻地把双唇努成玫瑰花苞的形状。我恨不得扇她一耳光,但我强忍着没动,心里明白只有我知道伯爵的真正意图。
  
  “我敢打赌他比以前更坏了,”塔尼娅说,“所有的年轻人都喝酒、赌博,天知道他们都跟女人干些什么。”
  
  “再管不住你的舌头,总有一天会送你去修道院。”妈妈边说,边手忙脚乱地整理着头发。
  
  我们穿过了立在雅斯纳亚·波利亚纳庄园入口处的两座白色塔楼。蜿蜒的车道两旁耸立着成排的白桦树,银光闪闪宛如高贵的卫兵,尽头坐落着一所宽大的石头房屋,那是用废弃的侧房的石料重新建的。房屋周围绿草如茵,点缀着朵朵黄色的金凤花,还有蝴蝶在翩翩起舞!置身于大自然的美景之中,那房子却胜出一筹,吸引了我们的目光。房子很长,上下两层,雪白的外墙,门前的游廊上面立着希腊式山墙。多美的房子呀!我自言自语道。我决心要做它的女主人。
  
  廖瓦奇卡的姑妈托瓦奈特满脸皱纹,身穿乡下衣裙来迎接我们。“欢迎!太好了。”她不停地用法语说。这位看似村妇一样的女人与她那一口纯正的巴黎腔很不相称。
  
  妈妈用含混的法语回应她,在我听来却更像是中国话。“非常感谢!这房子真漂亮!太漂亮了!不是吗!”她喊道。
  
  廖瓦奇卡面色红润、上气不接下气地推门迎了出来,他抱歉地说没想到我们会来,但他并没有让我们感觉过意不去。他像法国侍从那样吻了每个人的手背,在我的手背上留恋了片刻。爱情之火点燃了我。我不知道该看向何方或说些什么。
  
  “我带你们去果园看看。”他说。不先带我们参观房子,却让我们看果园,有点奇怪。但妈妈没提出反对。
  
  “我们喜欢果园。”她说,“不是吗,姑娘们?”
  
  “我没想过。”丽莎说。她就是这么乏味。
  
  我们驻足在一簇茂密的灌木丛边,树上挂着一串串丰满的红色果实。“覆盆子!”塔尼娅叫起来,好像她以前从来没见过似的。
  
  廖瓦奇卡递给大家小桶,让我们在那里采摘。妈妈虽然觉得这种状况颇为不妥,却也尽量扭转。“多可爱的覆盆子啊,”她说,“我们不都喜欢覆盆子吗?”
  
  我提着桶走到了最大的一丛树枝后面,开心地摘着果子。不一会儿,廖瓦奇卡像只大狗熊一样突然从树叶后面跳了出来。
  
  “你吓着我了!”我说。
  
  他拿开我的桶,握住了我的双手。“对不起,”他说,“真对不起。”
  
  “你应该道歉。”
  
  他没松开我的手。“这是城里人的手。”他说。
  
  他握着我的手,久久凝视着我。我说:“要吃果子吗?”
  
  他像个任性的孩子,从我的桶里摘下一颗浆果放进嘴里,果实在他粗糙的双唇中间破裂。我瞥见他肥大的红色舌头,于是把视线挪开。
  
  “我得走了。”他说道,然后就不见了。
  
  现在我知道我的本能是对的。奇怪,人为什么能在一瞬间对将来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并非具体细节,而是全局。我清楚自己的一生将在这里度过,在这片土地上,与列夫·托尔斯泰一起。我还明白我将是他最严厉的批评者和最好的朋友。那份心痛就摆在我面前,虽不明了却很残酷。
  
  我保守着这个秘密,这个不可思议的发现,如同守护着我的护身符。在时机成熟之前不能被人发现,否则一切都完了。
  
  塔尼娅、丽莎和我睡在一楼一个拱形屋顶的房间,如今那里塞满了臭烘烘的、没教养的门徒:疯狂的贵族、以自己的堕落为荣的乞丐、没牙的修女、空想的学生、革命者、罪犯,素食者,还有外国人。疯狂的经济学家尼古拉耶夫正在鼓吹亨利·乔治的单一税理论。他啧啧地喝着汤,不时洒到亚麻桌布上,溅到两边客人的身上。电影摄影师德兰科夫也在座。我并不在意他,虽然他在不断地给我们拍照。
  
  我以为廖瓦奇卡会在晚餐后向我求婚,可他没有。直到两天后我们离开,什么都没有发生。更糟的是,他的举止好像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那个亲密的时刻。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洞察力。或许一直以来我都搞错了?或许他对丽莎也是如此?抑或是对塔尼娅?我们离开时,我几乎难以抑制自己的绝望,但脸上仍保持着笑意。我用丽莎比我还要难过的事实来安慰自己。当我们坐着三套马车缓缓离去时,她公然哭了起来,遭到妈妈的责骂。“他会在适当的时候向你提的。”她说,话音里凝结着厚厚的失望。
  
  两天后,在外祖父家里,塔尼娅叫醒了我。“是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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