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相思寸灰(8)

跳舞的曼珠沙华 作者:郭丹


那个李益,就是那个写下“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的陇西才子。

我一早知道自己的命运,但是我无力抗争,好像那特洛伊那个可怜的公主卡姗德拉:她说预言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是永远没人相信她。所有人就生生看着她睁着一双巨大的眼睛,里面装满着惶恐和不安,时时等到着悲剧。她算到自己嫁给阿喀琉斯后会被他的妻子杀死,她却不逃避。

我也一样!

(安期,你不明白,有的时候,我们所做的一切逃避命运的努力,只是为了向我们注定的命运更靠近而已。)

晚餐过后,戚安期提议散步,我嘱他略等,自去洗了头、通了发、换了长衣长裤,沉吟片刻,又选了流苏围巾和明蓝彩石耳环来搭配。

天还没有黑透,有很薄的阳光,照得影子也清浅,如含冤的鬼魅,飘忽而不甚清晰,恍惚间甚至不辨怎样的时分。

戚安期的呼机蓦然响起,他到街角的电话亭回电话,我立在原地等他,突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打烊的影楼门口。

这影楼是何时开的?怎的我进进出出从未发觉?它门面很小,装修也寒碜,所以在玻璃橱窗里加倍地贴了大红大绿无数新人的照片来弥补底气。那婚纱倒还看得过眼,反正哪里的都差不多,无论材质多廉价,都力要塑造出如云似霓、锦衣龙凤的效果。但背景就可笑多了,巴黎街头、故宫天坛和加洲枫叶,各个都透着虚假粗糙,然在这草台班子的朴陋里,可以看见新娘眼中的斑斑碎金,她们靠向新郎的姿态无一不是全心全意、满怀信赖之情——这样的情形,使我心碎。

戚安期的电话不知讲了多久,待他回来,月牙儿都上来了,我的泪水和头发都尚未干透,像晴天里捂着一件郁闷的湿雨衣。他转过头,用口哨吹起一支轻快的曲子,假装没看到我的一切。

我低下头,水银泻在我身上,黑发烁了森森的光,脉络分明,像一切被洞悉的世情。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戚安期的伴奏乐队,或者另一场急雨。

他淡泊俊秀却飘逸潇洒,让人几疑他是刚至凡间的谪仙。

和戚安期交往没有心理负担,他十分懂得进退,我们之间磊落坦荡,不比谭晋玄,须时时刻意回避微妙的尴尬。

不等蓝剑的日子,我约了戚安期去逛街,购物、就餐、嘻笑无讳。实验室泡得太苦,便和安期看新上映的爱情片,走过闹市僻巷,芙蓉花粉红的丝蕊飘零我一身。银幕上缠绵悱恻、爱恨纠葛,我轻轻扯扯安期的袖子,在他耳侧絮絮细语,“这次的学术讲座教授选我做助理!”“是么?那真好!”戚安期嘴角微扬,拍拍我的面颊,一副鼓励有加的样子。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年华,总让人错觉良多:一下子觉得生命太长,长到没有尽头,简直凡事都不必指望;一下子又觉得日子仓促,稍纵即逝,于是更不必指望了……

安戚真是个绝佳的玩伴,他告诉我最贵的男装衬衣其实不是阿曼尼登喜路HUGO BOSS这些成品,它的名字叫做“夏尔凡”,位于巴黎凡登广场28号,一口气占据了巴黎最尊贵大厦中的好几层,屋顶挑得极高而店面极空阔,可以任意挥舞银头手杖而不至打了人。这里每一件衬衣都是量身定做,而且要亲自定布料、颜色、领端和袖口,甚至是否要加护手扣这样的细节也会同你反复磋商。这样的一件衬衣,大约要花去一个半月,然而时间尚在其次,一般一件的定价是1900法郎。这昂贵的店面历经战乱冲击、经济萧条和时尚变迁,却依然以151岁的高龄屹立不倒,连威尔斯王子也选他为自己的御用裁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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