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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人第十九 熊十力(3)

中国男 作者:余世存


  他说得对,因为他是以生命灌注诸子,而其他人虽然“学问正确”或“政治正确”,却把诸子当做对象,一种学术项目或学术课题的研究对象。对如此研究如此读书者,他是相当不客气的。1943年,徐复观初次拜见熊十力,请教应读何书。熊教他读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徐说那书早年已经读过了。熊十力不高兴地说,你并没有读懂,应该再读。不久后,徐再见熊十力,说已经读完。熊问有什么心得?徐便接二连三地说出许多不太满意处。熊十力未听完便斥骂道:“你这个东西,怎么会读得进书!任何书的内容,
  
  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先看出他的好的地方,却专门去挑坏的;这样读书,就是读了百部千部,你会受到书的什么益处?读书是要先看出他的好处,再批评他的坏处,这才像吃东西一样,经过消化而摄取了营养。比如《读通鉴论》,某一段该是多么有意义;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记得吗?你懂得吗?你这样读书,真太没有出息!”经此一骂,徐复观在读书上有了“起死回生”之感。
  
  因此之故,那些学问正确的知书识礼者面对政治几乎只有顺势思维时,熊十力不然。中共建政初期,统战工作者问道于熊,熊说:“存在的问题就是学习苏联,事苏联如祖,事斯大林如父,而对中华民族几千年的优秀传统文化避而不提,真是数典忘祖!”他坚持不肯“改造”自己,数次给毛泽东写信,要求建立哲学研究所,允许旧学传播。他近乎不识时务地要求毛泽东,毛泽东却不会理睬他的要求。据说毛泽东也懂得他,不仅因为林伯渠、董必武、陈毅、郭沫若这些政学大员知道他,而且是因为每一个君师合一的霸王之才都明白,他的子民逸民中,会有个别人的生命能量大出了个体的范畴,这种能量可以暂时被压制,却一直存在,哪怕如花果飘零,终有一天仍会充沛而出。
  
  熊十力在毛泽东巨人身影里并没有受多少冲击,但即使如此,“文革”却让熊十力痛惜文化和人性的沦亡。“文革”开始,熊十力不挂领袖像,只设孔子、王阳明、王船山座位,朝夕膜拜。但此时,他目光不再炯炯有神,谈吐不再潇洒自如,情绪也不再热烈激昂,而是“常独坐桌边,面前放一叠白纸,手中握枝秃笔,良久呆坐”。一段时间里,他的精神都错乱了。他不断地给中央领导人写信,硬让家人寄出去,还经常写很多小纸条,甚至在裤子上,袜子上都写着对“文革”的抗议。他常常穿着一件褪了色的长衫,扣子全无,腰间胡乱地扎一根麻绳,独自一人到街上去或公园里,跌跌撞撞,双泪长流,口中念念有词“中国文化亡了!”“中国文化亡了!”他给朋友写道:“衰年心事如雪窖,姜斋千载是同参。”
  
  熊十力完全明白这种局面的产生根源,其中之一是逐臭之夫们的大量存在:“中国学人有一至不良的习惯,对于学术,根本没有抉择一己所愿学的东西。因之,于其所学,无有甘受世间冷落寂寞而沛然自足不顾天不顾地而埋头苦干的精神于中的生趣。如此,而欲其学术有所创辟,此比孟子所谓缘木求鱼及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殆尤难之又难。吾国学人,总好追逐风气,一时之所尚,则群起而趋其途,如海上逐臭之夫,莫名所以。曾无一刹那,风气或变,而逐臭者复如故。此等逐臭之习,有两大病。一、各人无牢固与永久不改之业,遇事无从深入,徒养成浮动性。二、大家共趋于世所矜尚之一途,则其余千途万途,一切废弃,无人过问。此二大病,都是中国学人死症 ……逐臭者,趋时尚,苟图媚世,何堪恬淡。随众势流转,侥幸时名,何堪寂寞。逐臭之心,飘如飞逢,何能专一。自无抉择之习,唯与俗推移。无所自持,何能恒久。故一国之学子,逐臭习深者,其国无学,其民族衰亡征象已著也。而中国人喜逐臭,而不肯竭其才以实事求是,喜逐臭,而不肯竭其才以分途并进,喜逐臭,而不肯竭其才以人弃我取,此甚可忧。 ”“惊于其声誉、震于其权威、炫于社会上千百无知之徒之展转传说,遂从而醉心焉,此愚贱汗鄙之尤。少年志学,宁当尔哉。天下唯浮慕之人,最无力量,决不肯求真知。吾不愿汝为此也。汝好名好胜,贪高骛远,不务按部就班工夫。一日不再晨,一生不再少,行将以浮慕而毕其浮生,可哀也哉。”有人说,这种逐臭之夫们制造的喧闹,有时就像“一场嘈杂的鸡尾酒会”:会中人各持酒杯、自成圈子,你肯不肯向隅而坐?
  
  在这样无限寂寥的暮年,熊十力感叹:人生七十,孑然一老,小楼面壁,忽逢十祀,绝无问学之青年,后顾茫茫……即使如此,这位现代中国新儒家最富原创性的奠基人,仍然寄托宏愿于未来:“有依人者,始有宰制此依者;有奴于人者,始有鞭笞此奴者。至治恶可得乎?吾国人今日所急需要者,思想独立,学术独立,精神独立,一切依自不依他,高视阔步,而游乎广天博地之间,空诸倚傍,自诚自明。以此自树,将为世界文化开发新生命,岂惟自救而已哉?”
  
  这种信仰情怀开出了伟大的生命能量。在他无限寂寥的时刻,他的弟子牟宗三在海外思考他“为人不易,为学实难”的话,祝愿喃喃:“夫子得无恙乎?”这位现代哲学史上最具有原创力、影响力的哲学家已经足堪告慰。他已经奠定了现代新儒学思潮的哲学形上学之基础,其大厦足堪抵御现代外王们灌输引进的一切意识形态。他的“体用不二”之论,成为整个当代新儒学思潮“重立大本、重开大用”和“保内圣,开新外王”的滥觞,亦成为这一思潮的基本思想间架。他的全部工作,就是面对西学的冲击,重建人的道德自我,重建中国文化的主体性。他的学生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正是在他的精神感召之下,沿着他开创的精神方向发展。今天的台海两岸都有了文化身份感和自觉意识,无不与熊十力等人的努力相关。
  
  谈论熊十力的一生,最令人惊讶的,莫过于他从并不坚实的幼教出发,中年才志于学,在霸力治世的二十世纪,自成天地,在政界学界纵横意气。他的行迹不同于陈寅恪那样的“自由民”学者,也不同于甘地那样的圣雄,他更像一字不识的六祖慧能,又像乱世之际的孔子,自成教化,从风从雨,以弘大道。但话语传达出来的神奇,并不能掩盖熊十力在生活当中的平凡,当时的他也只是一个寻常的中国人,他不过把普通中国人内心都能感受到的人性“仁守”了一生,并培养了极为优秀的弟子弘扬这种道德自我、个体本位和文化自觉。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做到这一点,大字不识的慧能做到了,幼学功夫不好的熊十力也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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