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尺香(3)

走啊,走啊,心动 作者:王弢


丘思齐走后,他跌跌撞撞地坐下,抱着琴盒不敢乱动,像是一个无辜的孩子突然找到了父亲的胸膛,有所依靠。冷汗一颗一颗的滑了下来。他听见自己上下牙打颤的声音。天花板上的隔音孔像一群蝗虫飞过来,扑向他,叮在他的身上,咬的他遍体鳞伤。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班主任和丘思齐站在一旁。班主任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搪瓷杯子,丘思齐手里拿着一大堆的药。班主任见他醒来,激动的眼眶都红了,关切的说,子敬,没事了。医生说你缺少休息,所以有点低血糖。喝点糖水就会好。

他知道这不是低血糖,是家族病的复发。但是他至少是醒过来了,也就说血压和胃液分泌都还保持着正常。学校医务室半专业的医生查不出任何问题。他稍微安心了些。我睡了多久?

丘思齐抢着说,我刚要是真走了你就完蛋了!幸亏哥们儿没走,看着你就不对。从你晕倒到现在醒来准确的时间是八分二十秒。其中五分三十秒左右是哥们儿我驮着你从琴房来医务室的时间。

谢谢你,思齐。他慢慢的恢复了元气。他想站起来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但他的耳朵里听到了她的声音。下周我要见到你。他突然想起他曾经从楼上扔下去的一个花盆,他想起花盆粉身碎骨的样子。他觉得那种四分五裂的画面再一次重演,只是这次他扔出去的是一颗心。他又躺了下来。他愿意相信他的眼睛是受到了医务室福尔马林气味强烈的刺激才变得潮湿。

隔天他去教室的时候,她走过来问他病情。全班同学都知道他昨天昏迷不醒的八分钟。她的小辫子没了,头发柔软的垂下来。耳垂上挂了很好看的装饰性的耳环。你是不是太辛苦了?她问的语气是真实的关切,不是假意的问候。子敬,下课后能来我的琴房吗?她弯下腰趴在他的耳边说,我有话想对你说。

她走后,很多同学都来问候。他礼貌的点头应付,却始终听不进去任何一个人的字句。这一上午的课过的漫长,如同整个宇宙爆炸后万物再生一般的绵长。

很久以后,他回想起那个上午不禁哑然失笑。他问自己,那就是初恋吗?焦躁的等待,烧心的盼望。他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人生中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感受。他对自己说,这样的感受来一次就足够了。他开始非常严格的禁欲,甚至有些苛刻。只是,每当他演奏舒曼《三首幻想小品》的时候,当他必须调动出当初的急切和不安,用一种甜蜜的语调诉说痛苦的欲望时,他还是会情绪失控。

他总是不能像个成熟的演奏家一样,情感可以收放自如。他会在拉完最后一个小节深呼吸,然后任凭悲伤瞬间将他击垮。他不知道自己的失控是因为过于放纵自己对音乐的情感投入,还是只要那场面被自己拉回眼前就会和禁欲思想疯狂作战的结果。

他的琴房在16层高楼里的11层。房号1119。她的琴房在7层,房号714。

他不喜欢4这个数字,即便4这个数字在音乐里唱名为FA,谐音发财的发,他依然拒绝这个数字的存在。他对这个字有着莫大的恐慌,如同他对闪电雷鸣一般。他总是对她说,想办法换一个琴房吧,数字不吉利,会死人的。但她始终没有换。

那一天下课后,他一直在日不见光的甬道里徘徊。从712走到715,始终是没有勇气敲开她的门。他从门上的小窗户看见她在练习。长笛在她手中来回摆动,一寸一寸,银色的光芒,像是月光下的小船,轻轻的荡漾进他的心里,没有冒犯,却真实的在打扰。他的手心开始出汗,紧张的情绪无法控制,只有来回的走动才能平复慌乱的心绪。

她打开了门。我以为你不来了,原来你一直在。她说,你气喘吁吁的,快进来吧。她做了个大方得体的手势。你身体没事了吧?

喏,好多了。可能是太累了。

她走到窗户边看着立交桥下的车来车往。你愿意陪我看会儿风景吗?

1119和714都是这栋琴房楼的阴面,朝北。他每天练完琴,总会打开窗户看桥下的车水马龙。在嘈杂的世界里,他能感知到一份安静,就像置身瀑布群左右,飞泻千里的雷霆万钧背后是一阵阵撩人心弦的静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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