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写给J的一封信

睡梦中的瓦西里 作者:周路明


  

J:

你体会过吗?

那种时间和空间都仿佛劣质碟片一般卡在你中枢神经的不知名区域,你的手不能动,亦不能被外人遥控,就连强行关机的欲望也给剥夺。巨大而沉重的静穆随之降临,它的沉重和巨大是你在此刻之前的生命里所没有接触过的,它会把你的脊椎压弯。你透过心脏仔细聆听的话,应该能察觉到骨头出现裂痕的声响。以前你在电影里听过吧?对!就是那种声音。只不过比你想象的疼些,响些。

这时候你的血液会突然变得很浓,很厚,因为流动速度的降低大脑皮层会有些麻木,头晕是吗?耳鸣是理所当然的。你会觉得你的左右耳旁边都有一架喷气式飞机在起飞,从你的太阳穴开始,钻到你的脑子里,它们都没有停下的意思,巨大的噪音,你甚至能感受到机翼两次穿过空气时的剧烈震动,不用怀疑些什么,在你大脑里相撞是必然的,所以你只能等着收获记忆的碎片。鼻子和嘴巴早已经报废,你感觉得到它们还在你脸上,但只是还安装在那儿而已。你的眼睛开始只对色彩强烈的物体有感觉,刚才熟悉的景象渐渐都幻化成一层层白白的雾气,慢慢地,仿佛又都不那么熟悉了。又过了一会儿,你仿佛睡醒了,你开始变得很轻盈,像个瘦弱的女孩子被人风筝般放逐到半空中。对!现在你就在半空中。

你不会感到害怕,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可以让你再害怕的东西了。

你也不会感到陌生,好像你本来就是属于这片天空。

你很奇怪,空中没有了云,只有风。

这时的你,样子很像小丑。一个涂满红色颜料的小丑!脸上,身上,腿上,好像没有了皮肤,血管裸露在空气中,但你不会有丝毫的疼痛,这种感觉你经历过,在牙科大夫那儿,他给你的牙床上打了一针,然后就又是钳子又是镊子地折腾你的口腔,你麻木地看着这一切,因为你的神经元已经被暂时阻断。

这时候你竟然笑了。

你尝试了一下,腿应该可以动;又进一步尝试,竟然可以在半空中行走!于是贪心的你越走越快,开始在空中走圈,终于你学会了奔跑,你开始一圈一圈地跑,剧烈的运动没有让你像以往一样的气喘吁吁,你已经不需要氧气了。双脚很像刚充完电的玩具,欢实。你居然跑得很欢实!你已经忘记跑了多久,只觉得越来越快,但你的意识比这还快,你逐渐感到速度跟不上自己的意识,这开始变成一个大问题。你知道的,你很注意你的意识,这很重要。于是你开始懊恼,想让自己更快,你像个孩子,一赌气,你居然双脚悬空,飞了起来。这下你更加的生气,妈的!居然可以飞。

一切和预想的有些出入,你开始想起在那些痛不欲生的夜晚,你面对着镜子,浮现出的映画让你自己都无法接受,沮丧、孤独、意乱、脆弱、彷徨、抑郁、颓唐、分裂!于是你开始幻想着眼前的这一幕,你猜得大体不错,但没有预想的那么糟糕。快乐!你竟然在此时收获着快乐。

你是不是一边开始为自己的现在而高兴,一边为自己的过去而悲哀?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有这种感觉的绝非你一人。

好了,你融会了。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变得很透彻?你终于卸载一切回到出厂状态了。你现在不仅会飞,你试验一下,你现在想什么就会看到什么,想去哪儿就立刻出现在哪儿。

在你还没有离开这里之前,你就是自己的神!

这一天清早,你开始静止在空中,你的一切都处在巨大的能量罩中,你在蓄势,你在等待。你闭上双眼,能看到自己的以前,或者说以前的自己,你们可以对话,说些什么你不必仔细研究。寒暄!老友见面也就是些寒暄而已。你看到了父母,他们对你笑笑,然后化成烟;看到了她,她也对你笑笑,也化成了烟;不要难过,这就是他们的本来面目。烟!最后,你见过的所有人,甚至包括一面之缘的人,他们在蔚蓝的空中给你来了张巨大的集体照。他们都笑得很开心,他们看着你,如同看着自己。这一刻你还在寻找她,可人太多,你发现已经不可能了。

不要伤感,我们总会抱着这样或者那样的遗憾走到这一步,其实这本身就是一种变相的完美。

差不多了吧,年轻人?你睁开眼,风停了。你张开手,缓缓地上升,慢慢地加速,再加速,你像由下而上的陨石,直射到高空,再快点,点对点,不需要面!你觉得你的肉体慢慢地被加速度剥落,你没有感觉,你只向上看,耳边的风声逐渐演变成锐利的啸声,那是欢呼,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你羽化前的美丽!

终于,你变成了一个点,微小但有力量的点,闪烁着光芒。你在急速地旋转,令所有的一切瞬间变得目不暇接。看到了吧?这时你应该看到了,红的火焰,黄的强光,还有很多壁画。

孩子,那不是壁画,那是真的。

再过一会儿你就能看见我了,穿过碧波荡漾的湖泊,等你很久!

 

Levis 501

“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身边的女人迅速而熟练地摘着自己的耳环,那是一对很大很圆的耳环,有些俗气,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变了颜色,好像一种低端产品的商标。

“嗯,是第一次来。”我躺在床上抽着烟,眼睛眯着。

她背对着我站在床边,上衣已经脱了,正在解胸罩的带子,完全没有需要我帮忙的意思。这时她忽然转过身来看着我,像是我突然叫了她的名字。“你这个人看起来好奇怪的,你多大啊,应该没我大吧?”她的眼睛好像一个大一个小,但我没仔细看,也不想仔细看。

我没说话,开始脱自己的裤子,我最喜欢的一条牛仔裤,唯一的真货,levis 501。已经洗得泛白,虽然每年也就洗那么几回。

我今天没有穿内裤,我一时激动,把星期一到星期天的内裤全洗了。我是个邋遢的人, 唯一值得称颂的好习惯就是每天换内裤,如果没洗或忘了洗以及洗了没干,我就会像今天这样,干脆不穿。它们现在像宝利来拍出来的相片一样,被我悬挂在旅馆的窗口,凉风习习,吹得它们左右摇晃,好像在跳舞。

上床后,我摸摸她的胸,又捏捏她的屁股,很像在集市上挑选牲口。我不得不承认她身体的吸引力远大于她的外貌,我喜欢这种反差。如果她的五官很标致,也许我就不那么感兴趣了。我把她压倒在身下,抽完最后一口烟,双手抓起她的脚踝。

“直接就来啊,看你年纪轻轻,怎么一点情趣都不懂啊。”她有些埋怨地说。

“别说话,好吗?”仿佛我付钱给她的唯一目的就是让她闭嘴。

我随手关了灯。也没有等她回答,也不需要她同意。我很想要,但更想早早结束。

晚上我做了个梦。是这样的,我在飞。这样的梦挺无聊的,因为你知道自己在做梦。何况又是在飞?最近一段时间总做相同的梦。大概啊,大概相同。完全一样那是中邪了。我低空翱翔在一座废弃城市的上空,像是一只来了月经的母鹰。到处都是人去楼空的街道、工厂、医院、学校,风很大,很多印着花花绿绿的报纸被吹得七零八落,空气中弥漫着硫黄皂的味道,远处建筑物的顶端有一口巨大的钟,藏在它身后的晚霞,时不时的会喷洒出一些耀眼的余晖。这时,从学校那边的教室里传来一阵钢琴声,在寂静的城市里幽灵一样地到处乱窜,仔细聆听,所有轻重缓急都十分到位,隐隐约约应该是门德尔松的威尼斯船歌。相当长一段时间我完全受不了这曲子,我不常常回忆起自己的痛苦,因为太他妈的痛,太他妈的苦了。我总试图让自己失忆,让自己觉得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或者说有些淡淡的印象,那也许就叫梦吧?比如说我现在在飞。但每当我听到这曲子的时候,往事就像那些脱了线轴的油画,一幅幅,一层层,哗!一下展露在我的眼前。根本不管我愿不愿意看,完全的措手不及。于是我学会闭上双眼。影像是没了,但音符跳动的旋律却更容易侵入我的神经,我像一只发情的大象被动物园里的人打了一针劣质麻醉药,轰然倒地,嘴角抽搐,喉咙都快爆炸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视线变得模糊,也不知道是因为疼得厉害还是怎么,总之,眼泪是流出来了。整个城市像一个巨大的音乐厅,我发现生活在半空最大的缺憾就是你永远无处躲藏,于是我干脆平躺在空中,自己好像也变成了威尼斯城里的一艘小船,没有丝毫目的游荡。

威尼斯我去过,人挺杂,河挺脏。

Q

下楼来到对街的咖啡厅,装修得并无新意,但我喜欢二楼的天花板,是透明的,阳光有时候会像某种液体一样洒落下来。

我要了浓咖啡,一点点水果沙拉,还有一个土司面包,拿了一张当地的报纸,坐在最偏远的角落,煞有介事地吃了起来。

“很有心情嘛。”Q出现在我的对面,今天他穿一件印着“我有罪”字样的T恤,发型显然是经过处理,凌乱但有型。

我没答理他,继续吃着自己的面包。

“昨晚那女的怎么样,你别说,那一排女的里面,我就喜欢她,很俗气,但又很刺激,你不觉得吗?”Q诡异地笑着,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瓶百威啤酒,那么小的瓶子,估计他一口就没了。

“别把我想成你。”我默默地说。

“你知道吗?我他妈的就讨厌你每天刚睡醒起来的那种状态,觉得自己挺独一无二的,是吗?你喝醉了的样子我倒是很喜欢。”果然没出我所料,他一口就把那瓶酒喝完了。

“放屁!你白天能不出来见我吗?我想自己静静。”我吃着沙拉,千岛酱好像有点过期。

“我他妈的想什么时候见你就什么时候见你,你以为我愿意每天见你那张死人脸啊,我要不是自己待得实在无聊,给我多少钱我都不来。”Q的手里又出现了几瓶百威,不知道他现在怎么突然喜欢喝啤酒了。

我压抑着狂乱的心跳,若无其事地喝着咖啡。

“行了,我们别一见面就吵了,能让我安静地吃完饭吗?”我看着Q,眼神里流露出真诚。

“行,没问题。怎么样?想好今天晚上去哪儿玩了吗?昨天那地儿真黑,黑了你不少钱吧?对了,你快没钱了吧?”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每个人都静止着,服务员、吧台招待、零星的客人、甚至窗外停留在半空中的枫叶。“钱还有,这你不用担心,下次玩的时候你跟我说话就行,别总出现,一惊一乍的,玩得都没劲。”

“我也不想啊,他妈的到底谁定的这规矩,我也知道我一出现准破坏气氛,但看你小子花天酒地,我心痒痒啊。”

“心痒痒又能如何,你就出来了,又能做什么?”

“唉,行吧。我也就是发发牢骚,你吃着吧,我回去了。”

“怎么,这次不多烦我一会儿了?”

“我说你这人真是有病。”

“也许吧!没病能认识你吗?”

Q站起身来,冲我眨了眨眼,把手中的啤酒瓶晃了晃,然后狠狠地扔到了对面洁白的墙面上,玻璃碴子四散而逃,落到地面后转瞬即逝,墙面上什么也没留下,只是刚才的那清脆的响声,还一直回荡在我的耳边。

等我再转回头的时候,Q已经不见了,桌子对面空空如也,我面前的咖啡已经没了,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女服务员终于面带微笑冲我走来。

“需要续杯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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