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土街(15)

土街 作者:亦夫


  

老呱婆声音粗大而尖利地说道:“你看外面太阳吓人的,那是神发怒哩。齐村这几日一连死了六头牲口,王庄一户人一夜都成了哑巴……过了夏还有大旱,那时龟走鳖爬、死人满地怕都难说哩。他瘸叔,我们几个善人合计了一下,觉得还是敛点供送到北山上的老庙去,求天爷保佑大家消灾避难。其实这都是为大伙儿好哩,倒跑得我一脸的脏汗。”

瘸二一听说齐村死了六头牲口,心里就害怕起来。他在四年前曾买过一头儿骡,好端端地却吐着白沫子死在了厩中。儿骡死时两只发绿的大眼睛睁得老大,脖子上有一道似有似无的绳子勒过的痕迹。瘸二呜呜地哭了两夜,从此死骡子的眼睛就一直让他心里隐隐感到害怕。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家运也开始衰败了起来。

“村里人都捐了多少?”瘸二猛地抽了一口烟,心疼地问道。

“各家不一样,有捐一斗米的,也有一文钱都不出的。老睁眼掌才一家不但一毛不拔,还脏嘴脏舌地说风凉话哩。你看齐村他老丈人就是个财迷,结局怎么样呢?让土匪烧成了一把黑灰!你等着看吧,掌才这阵子瞅着红火,我看阴气已经从他家后院升了起来,没几年就要人死灯灭了。敛供还强求?就看对佛的心真不真。”呱婆瘦长的脸上一脸高古之态。她薄薄的嘴唇翕动着,眼睛中射出一道让人心惊肉跳的神秘光束。

瘸二一听此话,心里高兴起来。他立即信了呱婆对掌才一家的预言。对啊,哪儿有气数这么旺的?这是书上所说的回光返照哩。他这样想着,心里这几日积聚的郁闷便一扫而光。他说:“呱婆你坐着,我瘸二对人都这么善,对佛还能有什么说的。屋里的,去拿个瓶子称上五斤清油交给润仙,让她给天爷多说些好话,咱们家的气数一准就旺起来了。”

这边瘸二婆姨正嘴里嘟嘟囔囔地去厨房中称油,门口却蓦地响起了一片沸腾声,两只狗的呜咽和凶残的撕咬声令人心惊地传了过来。在土街几乎沉沉睡去的正午,这片野蛮的喧嚣让人想起了春季交配期那些整天在村口追逐撕咬的狗群。瘸二拖着瘸腿仓皇地打开大门一看,见门前空地上正扭打成一团的,竟是自家的黑狗和掌才家的灰狗。两狗相斗,狗毛皆竖,扑腾起的黄尘滚滚冲天。瘸二出来时,黑狗已经明显败下阵来。只见它声绝气衰,两只耳朵被咬穿了好几个血洞,污脏的狗血把狗脸涂得一片精湿。黑狗看见瘸二出来,挣扎着摆脱了灰狗的一嘴獠牙,蔫蔫地跑过来伏在主子的脚下,发出一阵呜呜呜的哀鸣,听上去悲凉而伤感。而灰狗似乎毫发无损,它挺着硕大的头颅站在远处,眼神中充盈着一种轻蔑和不可招惹的威严。

“贼日你妈!”瘸二见状气得浑身哆嗦。他从地上拣起一块土粪,想奋力砸向掌才家的灰狗。灰狗却像宣布胜利一样“汪汪汪”尖叫三声,一溜烟跑回了掌才家那新刷了黑色亮漆的大门。

瘸二一腔愤怒无处发泄,便转身踢了一脚自家的黑狗。黑狗嗷地叫了一声,然后眼泪就哗哗哗地流下来,竟湿了瘸二的脚背。

“养条狗也像老睁眼一样毒辣,竟欺负到你家门上来了。人一软就成了三九天的柿子,连猫一舔都得破皮。唉。”呱婆提着油篓里的五斤清油,扭着一双肥肥的大屁股走开了。

瘸二觉得胸口的黑血一阵阵直往头顶上涌。他想着自己那头用十斗新麦换来的大青骡子,想起牲口死时那双似乎欲言又止的眼睛,心里像填满了黄土一样憋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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