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讣告作者的守灵大会(4)

先上讣告后上天堂 作者:(美)玛里琳·约翰逊


我在大厅里赶上了伯恩斯坦。他非常热心,跟个大孩子似的。我满以为写讣告是这小伙子的头一份工作,结果发现他已经二十九了,《邮报》是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三站。他是个瘦高个子,戴眼镜,长了个很大的喉结。小伙子喜欢喝马丁尼,爱听爵士乐(他的偶像是阿蒂?萧 ),对出色的讣告作家肃然起敬。我问他怎么会干上这一行,他应声吟出了描写那位号手的名句:“打着漂亮褶子的是窄口肥腿短大衣,高高挽起的是袖筒,一道道的是长条纹,台上定调子的是布吉伍吉 ,台下疯魔的是1940。”我记得这几句,出自已故的《纽约时报》作家小罗伯特?麦克吉?托马斯之手,是阿蒂?萧讣告的开头部分。伯恩斯坦的母亲把这份讣告剪了下来,寄给正在贝克斯菲尔德一家报纸打暑期零工的儿子。“我脑子里当场嗡的一声,”他说,“我从来不知道一篇文章能写得这么有意思。不光是讣告,我说的是所有文章。”它启发了他。于是,他自告奋勇,为贝克斯菲尔德油田一个名叫博登的工人撰写讣告。他了解到这人有个外号,叫“白鞋子博登”,因为他在油田里走一趟以后,鞋上连一点泥星都没有。伯恩斯坦用了“调笑的笔法,反响好极了。我当时就想,说不定我的未来就在这种过去时态的文章里。”

《邮报》是讣告编撰人员较多的报纸之一,它的讣闻版有新闻式讣告,还有配搭照片、花里胡哨的身故告示,后者是死者家属出钱刊登的。除此之外,《邮报》每周都会推出一版大特写式的讣告专栏,称为《本地生活》。这个版面有很高声望。可问题在于,荣耀永远属于记者,而不是讣告作者。哪怕记者报道的是白宫新来的打杂的,而讣告作者笔下宣告的是一个时代的终结,情况也不会有丝毫变化。“就算这样,我还是喜欢讣告。这可真是说不清,相当于无条件的爱吧,真的。”伯恩斯坦说。但在这里,他找到了同志。

他的同志们绝大多数五十来岁,这是对讣告最有激情的年龄。到了这个岁数,经验丰富的记者们也常常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讣闻版。你可以把他们想象成教社会学的高中老师,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只是不像当老师的那么好卖弄。无论是做人还是写文章,他们通常不喜欢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但他们的文章中却点缀着足以充当当代历史写照的生动故事,文笔转折常常出人意表。这里有的作者给只有一处红绿灯的小镇上的小报写文章,也有的为《旧金山纪事报》这样的大报撰稿;有的人写出的讣告让人捧腹不已,也有的一下笔就是催泪弹。

那天下午发言的是一个让读者心碎型的作者,她向大家散发了她写的一个系列报道。为了拓展讣告这一文体的领域,她跟踪报道了一个身患肝癌、奄奄一息的四十五岁妇女。长达几个月时间里,她以这个女人及其家庭为主角,写出了好几篇文章。我看了看这些文章的标题:单纯的快乐一去不复返。告诉孩子们。“我的天使”。与病魔搏斗。我不忍让她离去。临近终点的生命。妈妈被癌症打败了。没有她的生活。勇敢面对没有妈妈的第一个圣诞节。死亡最终到来时,读者们恸哭失声,让人心碎的信件洪水般涌进报社。这个系列报道赢得了一个新闻俱乐部颁发的奖项。有了这样的反响,我还能说什么呢?可是,想想那个可怜的女人吧:被讣告作者紧紧盯住不放,被一篇篇陈辞滥调反复敲打。太可怕了。我看了看会议室,发现很有些人跟我一样坐立不安,相当不自在。我产生了一种感觉:讣告这个世界有一条分界线,一边是把讣告当成新闻写的作者,他们只跟硬邦邦的事实打交道,下笔直截了当,涉及公众人物时取一种疏离的姿态;分界线另一边的作者写的是普通男女,他们的文章更接近个人,更富于情感。

我真想让这两派作者比划比划,来一场介于辩论与抨击之间的交锋。两边各出一位选手,大干一场。哪边会比较有看头?最好一方派出那位心怀善意、报道流落加州马林县的老嬉皮士之死的前任社工;另一方出马的是那位冷峻无情、专门在《英国医学学报》上替著名医生写讣告的英国女人。前者是《莱斯角之光报》的讣告作者娜肯?布拉德利,她发起了一场讨论:报道死亡对作者的情感有何影响?“这种工作让你们难过吗?”她想搜集作者们与死者亲属谈话时情难自禁、难以自拔的故事。娜肯?布拉德利为人亲切、感情丰富,描述某些死者悲惨的人生故事让她十分痛苦,但她仍在从事这份工作。而那位一身厚皮、百毒不侵的英国人名叫卡罗琳?里奇蒙,戴一副大大的红色眼镜,眼镜拼出一个“L??k ”。她身患两种淋巴瘤,开玩笑说自己是个“淋巴瘤爱好者”。治疗过程“疼得要了老命”,于是她觉得给那些当医生的写下尖酸刻薄的讣告过瘾极了,是报仇雪恨。布拉德利和里奇蒙代表讣告世界的两极:同情哀怜与铁笔公断,本乡本土与国际舞台。尽管在现实生活中她们处得很好(就我所知,这两人是好朋友),但我总想象着她们俩争斗不休,用最能代表各自特点的文句向对方猛攻。一个这样说,“他喜欢喝酒,喝醉后的样子真是甜极了,”这是张开双臂,把对方逼得死死的。“他是个浑身上下浸透毒蛇油脂的生意人!”另一个那样答,振臂将敌手甩到绳圈上。

 但这样的交锋仅限于口头,没有当真动粗的。两天时间里,我们文文静静地坐在新墨西哥州的一间会议室内,黄色、紫色和绿色的条条杠杠所构成的野兽派画作从上方俯视着我们(画家们称之为“视觉形式的讣告”)。发言的除了职业作者之外,热情洋溢的讣迷们也常常会主动站起来。一个朗诵一则乔治亚州小镇报纸上的讣告,滑稽极了,充满乡土风味;另一个给大家散发一份4000年前一位埃及法老的讣告。这些插曲就像大餐之间端上桌来的面包,颇有洁净口腔之效。作者们听得很认真。说到底,这些人就是他们的读者呀。《老实人报》的艾伦娜?巴拉尼克说得好,参加大会的讣迷们让作者“有种摇滚明星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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