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节

异邦骑士 作者:(日)岛田庄司


和良子同居两个月后,五月份发工资的日子就要到了。

某天下班后,我在工厂的更衣室里换衣服。部长走到我的身后,拍拍我的肩膀,问我:“今晚有空吗?”被称为“上司”的这种人里,有很多家伙喜欢拍拍你的背,或搭搭你的肩来表示他的亲切。这位大竹部长,正是这类人的典型。

真讨厌,不就想去喝杯酒吗,还问我有空没空的。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人总喜欢把喝酒和聊天联系在一起。酒席上那些话题也可想而知,女人啦,赌钱啦,要么就是唱歌。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根本就是几光年之外的事情。总之,一想起聊天时的尴尬,我就痛苦万分。

果不其然,部长是打算让我陪他去喝一杯。对于这种邀请我谨谢不敏,打算开口谢绝。反正在同事中我早有“信鸽”之类的称号(回家上班,两点一线),让他彻底把我当成一个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部长却说要和我谈谈工作上的事,而且还是好事。没办法,我只好打电话到蛋糕店告诉良子,我今天要晚点回来,不能去接她,让她下班后直接回家。

我和部长坐在挂着门帘的小酒铺里,和预想中的一样无聊。不过还好,一开始话题的内容倒不是什么坏事。

“你最近的成绩很不错,明天发工资的时候,会有一笔奖金。这是我向上头申请的,到时候别忘了带印章。”原话奉上,说白了,就是让我别忘了他的恩情。

一般工资都是直接存入银行账户的,不过奖金是例外,所以必须拿印章去领。我连身份证都没有,哪儿来的印章!不过既然用石川这个姓,拿良子的印章去领应该没问题。

部长还在嗦嗦地不知说些什么,我的心思已经飘到了良子的身上。

“以后啊……你明白吗……”部长用他特有的粘哒哒的语调对我说。他已经喝多了,这种舌头打结的说话方式我听着很不习惯。

我瞅瞅部长的脸——梳得整整齐齐的中分头,又长又窄的马脸,因为酒精而发红的额头上面刻着几条粗细不均的皱纹。大眼睛,厚眼袋,鱼尾纹好像水面溅起的涟漪。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庞仿佛是一张刻满纹路的老唱片。他说话时内心的感情便借由这些深深浅浅的皱纹,一开一合,表露无遗。他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我死死盯住他嘴里那条狡猾的红色软体动物,觉得越来越恶心。

受不了,好想吐。

“你有什么烦恼吗?好像不喜欢和你周围的人交流。”

他果然想问这个!我躲开他“诚挚”的目光,转眼去看沾满油迹的酒铺墙壁。

“大家都很担心你啊。”

谁要你们担心了,你们的担心只会让我恶心。

“你别无视大家的诚意,要融入集体啊。我们都是这个集体的一分子,同心协力是很重要的。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这种道理谁都知道,没什么对不对的。“如果有心事就和我说。让我猜猜,是女人的事儿?还是钱的问题?”他能想到的烦恼就只有女人和钱。

“没有,我真的没事。我只是不喜欢说话。”

“人生在世,这样是行不通的,石川君。你想事业有成,有房子有老婆,或者有自己的部下吧?”

没有,我真的没想过。

“听大家说,你讨厌镜子?”

是谁说的?还是被他们发现了吗?大概我下意识地总是在躲避镜子。

“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啊?”

“没有。”

“你啊,你们这课的课长就要调去关西了。上头要求选几个人当候补,我推荐了你。”他摆出一副部长的架子说道。

“是吗?”但我并不领这个情。

部长转而露出吃惊的表情,一般人听到刚才那番话就算没乐得喜极而泣,起码也会像分到骨头的狗儿一样,摇着尾巴向他老人家感恩戴德。但我明白他不是真的要提携我,只是以此为饵,看看我有什么反应。

他的目的就是想掂掂我有几两重,分类后贴上标签,以便控制。像他那样的家伙一旦遇到对酒色财气不感兴趣的人,就开始怀疑自己的价值观,接着便会感到不安。

“你看看,我想了解你也是为了你好啊。这是作为上司的职责。怎么,你不喝?喝呀!”

这是部长大人的命令。喝酒这种事本不应该被上司强制要求,因为它是一项乐趣,是因为喜欢喝才想要喝的。

部长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

“你小子,这样可不行啊!”

他开始说教了,“你”变成了“你小子”。

“你小子每天都在想些什么?给我活出点人样来!你以为不和别人说话很酷?你打算把别人都当蠢货,自己做世外高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的想法。”

部长开始语无伦次了。什么叫活出点“人样”来,每天喝得醉醺醺,当众讲些黄色笑话的生活叫有“人样”的生活?

部长点上一支烟,迎面喷了我一脸二手烟。

“年轻人嘛,不知天高地厚。”

我什么话也没说。

“谁都年轻过,也都曾?你那样自以为是。不过你小子很快就会明白的。成天装模作样地摆出臭脸给谁看!如果我说明天不给你发工资,你就没辙了吧。”

快受不了了,我只能分散注意,默默地看着眼前伸手可及的吉他和挂着门帘的小酒铺入口。能够马上回家就好了,坐在被炉里搂着良子的肩膀……

突然门帘被掀开,又来了一个客人。我看到那男人的头发是湿的,才知道外面在下雨。不知为何下雨竟让我有种得救的感觉。

“喂,你在听吗?”部长大人说,他的脸已经红得像蒸熟的螃蟹。“你小子真不明白世间险恶。这世道是有它的规矩的,你他妈的要搞清楚自己的立场!”

他终于愤怒了。

“好了,我去小便。你,添酒!”他拿着酒壶朝我晃晃,我有些茫然,添酒这种事不是店员负责的吗?

“等我回来继续。”部长大人一起身,桌上的杯碟也跟着哗啦啦地动。

部长去厕所了,我伸手招呼店员添酒,伸出去的手却碰到了吉他。我取过吉他搁在腿上,当左手捏住琴颈时,心中的某根弦就像被拨动了一下,忽然想起些什么。

左手的手指自然而然地按住了琴弦,右手的拇指拨出一段和弦。不知不觉,我已经弹了好几段。我会弹!原来我会弹吉他!

我感觉脑袋就像吉他的共鸣箱,随着声波的振动嗡嗡作响。过去的记忆若隐若现,那一定是我消失的记忆!没错!

“喂!弹首《温泉乡的哀歌》① ,快唱!”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从我头顶上传来。我抬头一看,一个大个子的中年男人站在我的身边。看他的样子应该和部长是同一类的人。

《温泉乡的哀歌》……没听过,听名字也不像是我会弹奏的类型。

部长从厕所回来,回到我面前的位子坐下。

“怎么样,想明白了吗?”他说,我把吉他放回原位。

或许我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省得再浪费时间听他教训。我想说的是:能不能出人头地无所谓,我也没想在这个工厂里待很久,发财什么的就免了吧。我只想早点回家,回到良子的身边。

“你小子经验还浅,过段时间你就会明白的……喂!”他喝了我一声,我才发现部长的杯子空了。部长把杯子伸到我面前,我只好乖乖地帮他老人家倒酒。

“真是个不懂规矩的家伙!你听好了!这是对长辈最基本的礼仪。你连这都要我教你,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就这样你还想出人头地?我看连个女人也找不到。”

“部长,我有话想说。”我说,“我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我会拼命工作,非常努力的工作。”

这口气就像小学生起誓似的,部长一脸诧异地看着我。他说:“你小子什么意思?这不是应该的吗?付你工资就是让你好好干活的。”

他猛干了一口,又把杯子递给我。我没理他,继续说:“您说的是,好好工作是应该的。不过不喜欢说话和讨厌镜子,这也不会妨碍到别人吧?不喜欢喝酒也……”

还没说完就感觉头上重重地挨了一拳。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叫我弹《温泉乡的哀歌》的那个男人。他一脸怒意,站起身向我走过来。

“喝酒怎么了!喝酒是男人的为人之道!和同事搞好关系也是为人之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嚣张了!”他一边大声嚷着,一边敲我的头。

我站起来什么也没说,朝他的面门狠狠地挥出了右手。那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结结实实地挨了我一拳。接下来的情景犹如电影中的慢镜头,只见他先摇摇晃晃地扑倒在同座的伙伴身上,然后摆出一个大字横倒在桌子中间,桌上的盘子杯子碎了一地。

周围的男人见状一拥而上,看来他们都是这个男人的跟班。其中一个拿起吉他像斧头一样朝我的头劈过来,我抬起两腕摆出防御的动作。对方立刻转变攻击方向,用吉他挥打我的腹部。吉他的弦绷断了,上一秒我还准备和对方干一架,但下一秒我就躺在了地上。

“妈的!”

这不像是我的声音,像是有人用我的嗓子喊出来似的。双重人格!难道我的身体中还有另一种人格?他一直栖息在黑暗的角落,在这种危机的时刻,突然跳了出来,操纵我的身体撞向面前那个梳中分的男人。他像疯子一样不停地跺着那个男人的身体,一脚、两脚、三脚……

有人从背后把我架起来,我拼命挥动胳膊肘想要挣脱。嗡得一声,头部左侧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冲击,就像灵魂硬生生地被拉出肉体。好像是谁用椅子打的,才刚发现这一点,我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黑石铺成的地上。地面湿漉漉的,水不断滴落在我的脸上、肩上、头发上。是雨水。我拼命地想要爬起来,用双手支撑住地面。我大概是被他们从酒铺里扔出来的,虽然很想冲回去找他们理论,但现在没那个力气。

“真是个不服输的家伙。”说这句话的人是部长。他站在不会被淋湿的屋檐下,作壁上观。

视线又回到被濡湿的地面上,那上面有血的味道。我发现嘴角破了,一股血液特有的咸味在口中扩散开来。“那种感觉”又回来了,隐蔽在黑暗中的杀气,像预感,又像复苏的记忆,那种混沌不明的感觉,伴随着无尽的绝望。

我记得,我记得这种感觉。还有血的味道,老子也记得。看来老子曾在修罗场中打拼过。妈的!看来我失忆前的身份并非善类!一想到这些我的胃就开始翻腾,胃液逆流,吐得满地都是。

这种感觉就像有人穿着皮鞋踩我的胃,胃囊终于不堪重负,胃液从喉口喷射出来。真不可思议,象牙色的液体就像开了盖的啤酒,飞溅到鼻尖上。

我像条死狗似的趴在地上,鼻孔里塞满了呕吐物,酸臭的呕吐物混合着唾液如丝线般从我的嘴里滴落到地面。

我停止了呕吐,但那丝线还垂挂在我的嘴边,它的另一端是一堆臭烘烘的有机物。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自己将永远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这惨不忍睹的样子恐怕连圣母也不会伸出援手。

下雨了,雨水将一堆呕吐物冲淡。我发现有的雨滴竟然是红色的,觉得很奇怪,但立刻想起那应该是从头部伤口渗出来的血水。我一边睇视着血水一滴一滴从发间流下,一边慢慢坐直了身子。头疼,肚子疼,全身都疼,连我的精神也很疼。凡是人能感受到的痛苦都集合在了一起。

“真是无可救药。”部长一边说一边搓揉我的后背。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怯意,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没事。”我说,“已经没事了,我一个人可以走。”

背后手的感触随即离去,人的气息也跟着消失,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雨中。

和良子在高圆寺相遇时,她也像我现在这样坐在地上。那时良子也和我一样痛苦吧。真不应该和部长来喝什么酒,再也不会来了!我只要良子,只要有良子在我身边,我就别无所求。

明天领了奖金,给良子买份礼物吧。对了,赶快回家,别坐在这里了。

我慢慢地站起来,低头看着被我的血和呕吐物弄脏的地面。雨水冲淡了污迹,只留下一些固体当做我痛苦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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