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琼尼·沃克的真面目

村上春树论:精读《海边的卡夫卡》 作者:(日)小森阳一


第二章甲村图书馆中书籍的迷宫Ⅰ

琼尼·沃克的真面目

在处刑小说《海边的卡夫卡》中,相比于其他部分的叙述和描写,最为戏剧化而且过度渲染了残忍性与暴力性的段落,便是与田村浩一相重合的琼尼·沃克这一人物对猫的杀害过程,以及中田对琼尼·沃克实施“死刑执行”的段落。琼尼·沃克是作为邪恶与暴力的象征出现在小说中的。他的名字琼尼·沃克(JohnnieWalker)原本是威士忌的一个著名品牌,这一商标甚至成为展示大英帝国之世界征服的象征性图标。

为何琼尼·沃克这一人物足以成为象征了一切邪恶与暴力的存在呢?其实正是在这里,体现着《海边的卡夫卡》在结构上的一个意图。

在《海边的卡夫卡》上卷第十四章,中田被介绍为一个“能同猫说话”的“找猫名手”。他受人委托,寻找“小泉”家豢养的一只叫“小胡麻”的猫,向很多只猫收集了信息之后,他最后找到了琼尼·沃克的家,以上是第十四章的主要内容。

由于中田的故事出现在偶数章,所以第十四章和第十六章的情节是相连续的。中田在琼尼·沃克的家里,看到了无数只猫的头颅被存放在电冰箱里。琼尼·沃克告诉中田自己在收集猫的头颅,他必须用猫的灵魂做一支特殊的笛子。

琼尼·沃克当着中田的面杀死了刚刚抓来的一只猫,取出还在跳动的心脏吞食了下去,而且还切下了猫的头部。

在展示这个残酷行为之前,琼尼·沃克向中田提出了一个“交易”条件,那就是如果中田能够将他杀死的话,他就不会杀死“小胡麻”。

中田最初表示自己无法按照琼尼·沃克所说的去做,但他亲眼目睹了猫被杀害、心脏被取出吞食以及猫的头颅被割下的场景,加之在打探“小胡麻”的下落的过程中,他已经和一只只素不相识的猫结为相识并为它们起了不同的名字,在这种情况下,中田终于用一把“大型的刀”杀死了琼尼·沃克。

需要留意的是,在这里置换了一个关于暴力与权力的十分重要的逻辑关系。当琼尼·沃克将杀掉自己否则便会杀害“小胡麻”这一二者择一的选择强加给中田的时候,他用“战争”作比喻对自己提示的二者择一进行了说明。

“……你没杀过人,想都没想过,这样的事对你是不大合适。可是中田君,世上讲不通这种道理的地方也是有的,谁也不为你考虑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情况也是存在的,这东西你必须理解。战争就是一例。战争你知道吧?”

“知道,战争是知道的。中田我出生的时候,一场大战正在进行,听人说过。”

“一有战争,就要征兵。征去当兵,就要扛枪上战场杀死对手,而且必须多杀。你喜欢杀人也好讨厌也好,这种事没人为你着想。迫不得已。否则你就要被杀。”

琼尼·沃克用食指尖对着中田的前胸。“砰!”他说,“这就是人类历史的主题。”(152—153页)

此后琼尼·沃克搬出了“战争”的比喻。

“这就是说,你必须这么考虑:这是战争,而你就是兵。现在你必须在此作出决断——是我来杀猫,还是你来杀我,二者必居其一。你现在在此被迫作出选择。当然在你看来实属荒唐的选择,可是你想想看,这世上绝大多数选择都是荒唐的,不是吗?”(153页,着重号为小说原文所有)

显而易见,在这段琼尼·沃克的台词中,混淆了逻辑间的因果关系。首先,个体的暴力与“战争”这一以国家名义组织、并在国家权力强制下行使的人为的集团式暴力,被毫无媒介地接合在一起。

其次,在第一层逻辑关系被混淆的基础上,琼尼·沃克对猫的杀害与中田对琼尼·沃克的杀害,这两个个体行为层面的杀动物与杀人之不同含义的暴力形式与“战争”,同样被毫无媒介地直接接合起来了。

在迄今为止的村上春树的小说中,猫作为人类“荒唐”横蛮的暴力承受对象曾经多次出现。《海边的卡夫卡》上卷的书带上,使用汉字和假名的区别表记,印刷着如下的极富象征性的广告词:“数据3‘猫’:很多猫没有名字。很多猫没有语言。但那里存在着没有语言、没有名字的噩梦。”

很多日本人对媒体曾集中报道过的少年猎奇性杀人事件①仍然记忆犹新,在那次事件的报道中,杀猫与杀人在暴力上形同等价的印象,通过大众媒体根植在观众头脑中。所以上述逻辑性关系的混淆,便利用了这种以大众化集体记忆为媒介的意识与情感结构。

或许可以说,将杀害猫这种惹人喜爱的宠物视为残酷,而对宰杀猪、牛、鸡等家畜视为平常的感受方式,只是人类自己主观而肆意的区分而已。但是,如果对于人的“允许事项”与“禁止事项”的区别因其肆意性加以否定,便会直接导致对使用语言的人所构成的社会形态之前提——“法”的全盘否定。琼尼·沃克与中田的对话内容,便深藏着对“法”的暴力制衡这一人类社会基本前提的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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