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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少年阅读《矿工》与《虞美人草》

村上春树论:精读《海边的卡夫卡》 作者:(日)小森阳一


第三章甲村图书馆中书籍的迷宫Ⅱ

卡夫卡少年阅读《矿工》与《虞美人草》

读过伯顿版《一千零一夜》之后的卡夫卡少年,在“甲村图书馆”继续阅读了夏目漱石的两部小说《矿工》与《虞美人草》。在《海边的卡夫卡》中,正是这两部小说,起到了将前一章分析过的女性憎恶与“权力”、“处刑”等主题统合起来的作用。可以说这两部小说在夏目漱石的作品中,都属于非代表性作品。其发表的次序,同卡夫卡少年的阅读次序正好相反,《虞美人草》是夏目漱石成为朝日新闻社社员后的首部创作,发表于明治四十年(1907年),《矿工》则为第二部作品,发表于明治四十一年(1908年)。二者都曾连载于东京与大阪发行的《朝日新闻》。《海边的卡夫卡》将伯顿版《一千零一夜》这个译自伊斯兰—阿拉伯文化圈的欧洲语言的故事文本,和居住于捷克布拉格的德籍犹太人卡夫卡创作的《在流放地》邻接在一起,之后又进而将二者与日本的近代小说联结起来。这其中,隐藏着这部“伟大的物语小说”一个核心性的结构装置。

当大岛询问卡夫卡少年“来这里后都看了什么”时,他回答说“现在是《虞美人草》,之前是《矿工》”。(113页)

然后二人之间展开了如下这样一段关于《矿工》的讨论。

“《矿工》?”大岛像在梳理依稀的记忆,“记得是讲东京一个学生因为偶然原因在矿山做工,掺杂在矿工中体验残酷的劳动,又重返外面世界的故事。中篇小说。很早以前读过。内容不大像是漱石作品,文字也较粗糙,一般说来在漱石作品中是评价最不好的一部……你觉得什么地方有意思呢?”

我试图将自己此前对这部小说朦朦胧胧感觉到的东西诉诸有形的词句,但此项作业需要叫乌鸦的少年的帮助。他不知从哪里张开翅膀飞来,为我找来若干词句。

“主人公虽然是有钱人家子弟,但闹出了恋爱风波又无法收场,于是万念俱灰,离家出走。漫无目标奔走之间,一个举止怪异的矿工问他当不当矿工,他稀里糊涂跟到了足尾铜矿做工,下到很深的地下,在那里体验根本无从想象的劳动。也就是说,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儿在类似社会最底层的地方四处爬来爬去。”我喝着牛奶搜刮接下去的词句。叫乌鸦的少年返回多少需要时间,但大岛耐心等着。

“那是生死攸关的体验。后来好歹离开,重新回到井外生活当中。至于主人公从那场体验中得到了什么教训,生活态度是否因此改变,对人生是否有了深入思考,以及是否对社会形态怀有疑问……凡此种种作品都没有写,他作为一个人成长起来那种类似筋骨的东西也几乎没有。读完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这部小说到底想说什么呢?不过怎么说呢,这‘不知其说什么’的部分奇异地留在了心里。倒是很难表达清楚。”

“你想说的是:《矿工》这部小说的形成同《三四郎》那样的所谓近代教养小说有很大的不同,是吧?”(113—114页)

两人的对话里呈现出了一个最基本的小说批评的形式。第一步首先介绍情节梗概,第二步触及小说主题,尽管在这里,是将其称为“不知其说什么”,也就是主题无法归纳的小说而搁置起来的。

第三步涉及小说形式特质的内容,这是由大岛概括出来的。大岛认为《矿工》与始于德国浪漫派的“近代教养小说”,即以描写一个(男性)主人公的精神成长为核心的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的类型完全不同。

“近代教养小说”是主要描写男性主人公自青少年期直至成人期的成长历程的一个长篇小说的类型。代表性作品是发表于19世纪前半叶的德国由歌德创作的《威廉·迈斯特》①。这种小说的形成与拿破仑战争后近代国家主义的建立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其主要特征,是男性主人公的成长过程往往同国家体制的建构形成互为表里的对应关系。于是,19世纪欧洲小说的一个最基本的类型“教养小说”成为创作主流。其故事核心,是通过新生代青年与老一代父辈间的纠纷和冲突,展现出一个自立的人通过自身力量超越压抑获得成长的过程。所以这种小说形式,是与弗洛伊德揭示出的俄狄浦斯神话的故事结构完全吻合的。

《三四郎》以从熊本第五高等学校毕业后进入帝国东京大学的小川三四郎来到东京后的体验为线,描述了他的情感经历,一直被定位为近代日本文学中“教养小说”的代表性作品。

但是在《三四郎》中,三四郎的父亲却不曾出现,因为三四郎的父亲已经亡故。不过在日本的近代小说中,父子间的纠葛冲突主题相对薄弱,这是一个常被谈及的现象。《三四郎》正是这样一部典型性作品。就这一意义来讲,俄狄浦斯神话故事也是“近代教养小说”的基本类型。而按照一般的说法,与此相脱离的“私小说”才是日本近代文学中最为典范的小说式样。

《海边的卡夫卡》正是将这个问题向读者提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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